越江吟
霍信在离我远远的地方停住,抱拳道:“多承殿下挂念。霍某在此代杨将军谢殿下容qíng。”
我微笑:“何足挂齿。如今魏军兵临建康,不日便可破城而入,我想请霍将军借一步说话,不知你意下如何?”
霍信肃然道:“不知殿下此举事前有无向皇上明言?”我微微一怔,他接着道,“既然没有,恕霍某不能答应。我知殿下身后设有埋伏,不如原路请回,我们战场上刀剑说话罢。”他不等我回答即调转马头,很快中军行辕拔旗而起,迅速向城池方向退却。
裴潜诧异:“他凭什么认定我们有埋伏?这里是越军后方,他若有埋伏还更可信些。这霍信看上去好像故意避开我们一样。”
我笑笑:“只有一种解释,他果真有最终投奔魏国的心思,但怕与我接触后反而引起赵誊怀疑,于是故意回避。”
裴潜灵机一动道:“那我们何不散布消息,说霍信预备投靠我国,既动摇南越军心,又促使霍信早作决定?”
我摇头:“霍信实力不可小觑,如果他真有归降心思,我们反而要替他隐瞒,否则赵誊必然会先下手为qiáng。而且越人自己也知道南越战败在即,不宜再作攻心之举,如果得知本国最有实力的将领之一也要投敌,只怕反激起他们死志。今天既已知霍信态度,不如回去后派密谍暗中试探再作打算。”
再度进入双方jiāo战的主战场,见越军已乱,完全凭着一时意气勉力支撑,在魏军bī近下节节败退。箕豹军蹈阵之时,越军料不到后方会有魏军冲入,更是章法全无。我们执长矟一路冲杀,很快穿过jiāo战的军队,身后是飞溅的鲜血和累累伤兵,几乎没有遇到太过猛烈的抵抗。
天色昏黑时,我浑身血腥地登上城楼,回望建康城下疲劳应战的越军士兵,切身觉得南越气数已尽。石头城上燃起无数火把,守在梯口的小兵匆忙跑去向江原禀报我回城的消息。江原一袭黑色的披风,回过头来做了个“嘘”的动作,自己快步迎向我。他看了看我的衣甲,低声责备:“又不跟我商议便自作主张出战。”
我微笑:“如果你同意,没必要商议,如果不答应,为何要商议?”
江原轻哼一声:“见到霍信那老狐狸了?”
“他表现很奇怪,似乎要作两手准备。”我边回答边探身,看到江原原本站立的地方居然有一副躺椅。不禁惊讶道:“你怎么把他弄到城头上来了?”
江原点点头,语气同qíng:“他求我带他上来,说要再看一眼建康城。”顿了顿又补充,“我看他qíng况有些不妙,只怕……”
城下的杀戮声渐渐止歇,江水也停止了呜咽,城头上除了风刮纛旗的声响,几乎听不到任何杂音,安静得仿佛与白日是两个世界。韩梦征微微地眯着眼,身上盖着江原的厚斗篷,安静坐在椅中。我走近他,夜风chuī拂下,他愈发显得虚弱,仿佛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大概是我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刺激了他的嗅觉,韩梦征缓缓地睁开眼,看清我后轻轻一笑:“凌王殿下。”我看着他,他细弱的睫毛却又合上,再睁开时莹莹的水珠便挂在眼角。他微微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既好像在向我求证,又像自言自语:“南越没有救了?”
我忽觉不忍,半晌才回道:“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看到了。”
韩梦征又微微地点头,只是这样一点,眼角的泪珠便无声滑落:“真是奇怪,分明在南越落到这步田地,听到它要覆灭,还是忍不住伤感。”
我慰道:“赵誊陷害忠良,实乃自取灭亡。韩公子才华横溢,太子一向对你看重,将来定能在魏国一展宏图。”
韩梦征幽幽摇头,将游离的目光转向江原,叹道:“只恨没有生于江北,此生便只能在心中倾慕殿下了。”
江原低头看他,表qíng郑重:“你有什么未了心愿,我会帮你完成。”
韩梦征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多谢殿下体贴。我心愿是与殿下同归于尽,可惜已经没有这种机会了。并非时机有错,乃是梦征能力不足,故而没有什么可遗憾。既然殿下问起,梦征别无所求,只是想葬在江边,还面对故土罢。”江原默默点头。韩梦征努力抬起身子,迎着江风向远处眺望,视线似乎能穿透漆黑的夜幕。猎猎招展的纛旗声中,最后传来他似有若无的声音:“人生一梦而已……可叹江山犹存,家国安在……”
我和江原对望一眼,都觉悯然……
没有一场战争,会因为一个个普通生命的逝去而休止。韩梦征死后,战争依旧持续,仿佛印证他的话一般,越军以摧枯拉朽的速度不断败退。眼看形势不妙,霍信带着残部向东南退却,随着城外驻守越军的败退,建康城终于bào露在魏军的眼前。
历经两年艰辛,南越国破在即,不论是各级将领还是普通士兵,都已将建康城视为囊中之物。然而虽有确切消息得知城中军队所剩无几,直到规定的最后归降期限,城中还是毫无动静,显然赵誊还是没有放弃抵抗。南越朝廷的不识时务,令魏军上下恼怒不已,将领们纷纷在集议时要求与越军决战到底,誓要占领建康,活捉赵誊,令他亲口承认南越战败才肯罢休。
江原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态势,起身道:“既然赵誊不识时务,明日便开始猛攻建康!本太子等着看他如何匍匐在魏国脚下!”我扫了江原一眼,心道什么匍匐脚下,故作狂妄,也不怕惹人反感。没想到江原的话立刻得到将领们响应,更有甚者已经自告奋勇要做先锋,要求第一个闯进皇宫揪出赵誊,说是群qíng激愤也不为过。我无奈地扫视周围,知道想要说服他们继续谈判已经不可能,索xing未发一言。
攻城战就在第二日清晨展开,魏军前赴后继地带着无数攻城工具攻向城头,密密麻麻的士兵几乎可以覆盖掉城墙本来的颜色,场面震骇人心。驻守城头的越军开始不断抛下滚木巨石,拼命挑落攀上城头的魏军,然而即使被击落的士兵尸体不断在城下堆积,却早已不能阻挡魏军攻城的步伐。仅仅过了不到一月,建康防守已经崩溃,即便兵力不断减少的qíng况下,城内兵粮仍然无以为继,据说连建康普通百姓家中都被搜刮殆尽。而建康之外,越军残部也是节节败退,肃清南越朝廷势力指日可待。
为了保证随时掌握建康形势,江原与我轮流坐镇中军,可是大多数时候都与我一同督战。我睁着酸胀的眼睛趴在一堆军报中间,不断对战场发出指令,抽空看一眼旁边正在睡觉的江原。只是用手支着脑袋,微微在墙边上一靠,不消片刻他就能神采如常,实在令人又恨又妒。
我抬起手中的笔,悄悄走过去,正要往他脸上涂满墨汁。还未落笔,江原就未卜先知地伸个懒腰避开了,闭眼将我拉进怀里亲。我把他拍醒,冷冷道:“你是哪来的妖怪,整天不用睡觉?”
江原听了笑得欢快:“越王殿下,嫉妒了?让我抱着睡,保证你也睡得香甜踏实。”他嘴唇轻碰我的眼皮,恢复正经道,“让凭cháo给你煎服安神药睡一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