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老师下午才来。”赵彦笑嘻嘻地说道,“父皇说不急着教课,先让我们彼此熟悉,老师无事可gān,去母后那里喝茶了。”
“哦。”宋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看向另一个小孩,“这是——”
赵彦热qíng地道:“这是刘恒,刘中丞家的公子,刘恒,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宋大哥——”
他说着回头去拉刘恒,想让他跟宋然彼此认识,却见小刘恒站在那里,仰脸瞪视着宋然,手里的蟋蟀也掉了,着急得快哭了:“你为什么拉地下的手,地下要跟我玩……”说着便要拉开赵彦。
宋然满腔的喜悦被打断,有些不自在,但是看见赵彦可爱的脸庞,心里一冲动,更加牢牢地握住赵彦的手,冷声道:“我要带殿下去打小鸟,不带你。”
刘恒被他吓了一跳,嘴角便不由往下撇,眼睛红红地道:“我不喜欢你!你抢地下,你是坏人!”
宋然愣住,开始有点不知所措。眼看刘恒就要大哭,赵彦忙松开宋然的手,拉住刘恒,用稚气却坚定的语气道:“别哭,我不去打鸟,宋大哥也不去,我们一起去旁边的池塘玩吧。”
刘恒破涕为笑,连忙踮起脚,用两只小小的手臂抱住赵彦的脖子,用力地在他脸上蹭了蹭,蹭得赵彦嘴边都是口水:“地——下!我们去池塘!”
宋然看到刘恒拖着赵彦的衣角,一摇一晃地向门外走,忽然觉得很羡慕。要是自己也像刘恒那般大,是不是也可以这样亲昵地抱一抱他?
恰在此时,赵彦明亮的目光落在宋然身上:“宋大哥快来,那里很好玩。”
宋然为自己方才的想法羞红了脸,忙掩饰地左顾右盼。然而赵彦目光那么殷切,再次令他没有办法拒绝,挪动了一下双脚才想起来道:“我……”赵彦见他跟来,却以为他答应了,眼中立刻闪动着喜悦的光芒。宋然一见之下,仅存的犹豫消失得无影无踪,加快脚步赶到他身边:“我跟你去。”
赵彦带着羡慕的表qíng又对他道:“听说宋大哥家有专门练习she箭的地方,以后我能不能去你家的she圃看看?”
听了这句话,宋然的心qíng忽然又重新轻盈起来,嘴角漾出一个异常明显的微笑,他握住赵彦伸过来的手,甚至也蹦跳了几下。从此,宋然的心底像住进了一捧温暖又明亮的火苗,点亮它的,是年仅五岁的赵彦。
初遇时的小小摩擦并未影响三人的感qíng。宋然伴读的日子过得轻松愉快,甚至时常不期而至的噩梦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心境。三人一起读书,一起逃课,一起受罚,一起溜出宫门踩坏了刘丞相家的海棠,一起被刘小姐教训得面红耳赤……
尽管刘恒还是经常在读书间隙趁人不备偷袭赵彦的脸,玩耍时不害臊地抱住赵彦的腰宣称“殿下是我的”,宋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并且也会在刘恒玩闹太过分时笑着回敬他。因为年长,宋然理所当然地成为两个幼童最依赖的兄长,而赵彦长大一点之后,两人的话题增多,与宋然更加亲密无间,引得刘恒经常为此“争风吃醋”。
多年以后,宋然再回想起这段时光,仍然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即使成年后不再与像幼时那样亲密无间,曾经jiāo心过的朋友,最终也只有赵彦和刘恒而已。若是没有当年太子婚礼的那一场误会,不知道这青梅竹马的美好会不会再多持续一刻?宋然经常这样自问。
可是最终,他却选择了一条永远无法回头的路。因为背叛挚友的行为,他承受过骂名和鄙视,受过好友刘恒最激烈的指责和痛恨,然而当赵彦叛国的消息传来,他的骂名却倏然消失了,这一切都转移到了谁的身上,不言自明。他亲耳听到近至身边将士、远至普通百姓对赵彦的谩骂和诅咒,也亲眼见到赵彦曾经直白无所保留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难以捉摸。但他并不为此后悔,执迷不悟地以为还可挽回,然而就像当年she出了那绝qíng的一箭,他也收获了同样的一剑。
刺骨的江水中,当宋然看到赵彦决绝的眼神,才终于承认了那个一直不肯接受的事实:自己真的失去他了。意识到这件事的刹那,宋然突然害怕起来,为什么赵彦离去的身影让他如此绝望?
冰冷的江水一点点将他浸透,被救上岸后,宋然用模糊的神智感到一丝悲伤,他终于体会到为何有时人活着比去死更加难受。
南越灭亡的消息不出所料地传来,如今的宋然木然地站在降军的营帐里,他愈加削瘦而沉默,只是眼中再也没有似地狱之火般燃起的那种bào戾,只剩了一片茫然。他开始对身外的事不闻不问,可奇怪的是,他仍能从那么多杂乱的传言中听到赵彦的名字。
“宋将军。”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宋然的思绪。只见头戴金冠、身披黑色斗篷的魏国太子江原掀开帐门走进来。
宋然下意识地朝江原身后望了一眼,冷淡地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贵gān?”
江原仿佛察觉到宋然的心思,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讥讽:“越王军务繁重,不会有空来见你。我此来是想问一句,不知道宋将军降后有何意愿?令尊和令弟都已接受朝廷任命,很快便会率部分旧部前往北疆戍边,但是宋将军qíng况特殊,就算重新担任将领,怕也无人再愿跟随了。”
宋然闻言一脸漠然:“太子殿下不必故作宽宏,宋然杀你未成,你此刻难道不想杀我么?”
江原冷笑:“宋将军,你总算直言了一回。我是恨不得也将你枭首示众,好让世人看看一个绝qíng无义的虚伪之人是如何一副嘴脸。世上多得是遭遇不公之人,也只有宋将军想得出拿最信赖自己的人的xing命为自己争取公平的卑鄙手段。”
宋然想到赵彦,心中忽觉微微一痛,表qíng却毫无改变,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如何表达感qíng。他转过头面向江原:“那现在就是太子殿下动手的最好时机。”
江原立刻后退一步,仿佛怕被玷污了衣袍一般,慢慢笑道:“杀了你,让他永远放不下他的宋大哥,然后疏离我?”他看了看宋然手背上因不觉间握紧双拳而bào起的青筋,更加不留qíng面地道,“宋将军应当很清楚,自你背叛那日起,你和他后来的每一次相见,都只不过让他对你愈加失望。他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在意你的安危,但他绝不会愚蠢到忽视你所做的一切。”
宋然渐渐收回看向江原的目光:“我与殿下之间的事,不劳太子殿下多言。”
江原笑了笑,悠然负起手道:“那宋将军便自己体会罢。我只是好心告知一下,鉴于宋将军品行有瑕,朝廷不可能为你提供任何职位。你选择留下也好,远走也罢,悉随尊便,不过在这之前,还请宋将军配合朝中官员处理好亡越善后。”他说罢便要出帐。
宋然忽在他身后出声:“且慢——”他漠然的表qíng终于在问出那句话时有了一点起伏,“越王……他为何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