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曲
我猛地皱眉,沉下心,缓缓阂上眼:既然这般不同寻常,那必须静心才可。许久之后,我睁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没见过这种毒,看来为了对付你,他们可下了大功夫了。”
他眼神不变,依旧柔柔望着我,嘴角弯起一道弧线,眉梢眼角都带了丝缕笑意,仿佛克制不住向外缓缓流泻开来。见我这般说,更是笑意浓浓,仿佛尽是欣喜、尽是庆幸。我撤开手,口气不善:“你这人倒是奇怪,听到我说不能治便乐得开心,是不是平日里活得太过潇洒了,八面威风,要什么就有什么,反倒想尝尝死的滋味了,嗯?”他咬着唇也不说话,直到青白之中透出丝丝殷红才张了口:“我不过凡夫俗子,还没姑娘说的那般潇洒,只是,你说没见过这毒,也许你的百毒不侵并不对它,所以我欢喜,我庆幸,终是替你挡住了……”我愣愣听着,仿佛这耳朵已不是我自己的了,他的声音怎的,怎的如此虚无缥缈,又似乎满含了绵绵qíng意,我忽然心烦意乱起来:“谁要你救,真是多事,别想我会感激你!”
他眸光一闪,垂下眼,忽然张嘴一呕,殷红的鲜血便自唇边溢了出来,滴滴溅落如雪中红梅,纯白的衣衫上片片红痕是那样刺目,而现在,竟已是无一处能瞧得出原来的颜色。
我心头一滞,竟不忍再看,从怀中取了锦帕在他嘴边拭了拭,谁料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近:“能不能,能不能,再唤我一声相公……”我猛然一顿,举眸望去,那眼中有三分乞求,三分哀怜,剩下的,仿佛是不舍浓qíng,仿佛是缱绻眷恋。我一时心慌不已,忙甩开他的手:“好端端的说这个gān嘛,真是奇怪!”
他硬是直起身子靠近我:“为什么不肯?以后,你就要如此唤别人了,别人……”那悲楚嗓音之下透出的苦涩愁怅一如凄风苦雨,声声敲打在我心头。我微一退开身脱口而出道:“什么别人?哪有什么别人!”没有了寒,又怎可能会有别人?
他死死盯了我,良久才又缓缓开口道:“真的……不肯么?”我重重哼了声,起身走到另一头抱膝坐下: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才懒得理呢,我且在这儿等他死了再走,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我虽是这般想的,可终究有些不放心,偷着瞧他一眼,只见他微微仰首望向dòng外,那目光似有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瞧尽了苍生的悲苦,瞧遍了人世的怨仇,竟是那般旷达而清明!他嘴角悠然挂着一缕轻笑,眉宇间却渐渐透出凄楚苍凉之感。忽而略咳几声,却依旧咧嘴笑着,直到抑不住地一声猛于一声,才蜷了身子缩在角落里抖动不止。我双手捂了耳朵,埋首膝间,不想看也不想听。
如此过了许久,久到他不再咳了,只低低喘着气,我拾了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心中升起缕缕烦闷:“你别指望我会给你治伤,一来我除了会使毒别的一概不会,不是我下的毒我也解不来,更何况是这种见都没见过的毒;二来我也没那么好心,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想接这个任务,要不是师父师伯硬bī着我来,我才不想与你有什么瓜葛呢,你要是死了,正好给我个借口;这第三呢,在我魔域人的心里,你死了可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啊,当然我也不会gān落井下石的事,所以啊,你自生自灭得了。”
我本想着他会求我,谁知他竟淡淡说道:“姑娘不必解释,我都了解的。”
我倒有几分稀奇,安说我不是一个事事好奇之人,可此时此刻却真的有些兴趣了,我突然想知道,是怎样的人会对自己的生死满不在乎。于是我问道:“你,好像并不难过,莫非你已心灰意冷,不再在乎生死了?”他轻轻咳了几声,面上泛起不正常的嫣红:“又有谁会不在乎生死呢?只不过,只不过人到了将死的时候,再是恋恋不舍又有何用?还不如安安静静等着死亡,其实,也并不可怕。”
我哂笑不已:你怕是活得太自在了,自己死确实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看着所爱的人惨死,却是谁都禁受不住的痛彻心扉!我侧过头靠在膝上,再不愿想那时的qíng景,后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一觉睡到午后,望望dòng外,落日西斜,树影风轻,又是一派怡然景象,清晨的腥风血雨仿佛再没留下痕迹,鸟鸣阵阵清香依旧,我伸了个懒腰,忽然记起那个不能人道的家伙,不由暗自嘀咕,不知道他死了没,方才我离得稍远却也听见他不停地咳嗽,怕是血都咳光了吧,我没来由地心中一抖,起身朝他栖身的地方走去。只见他侧身倒在地上,发丝凌乱地粘在两颊之上,嘴角的血迹未gān,唇上已裂开几个口子,淡的没了血色,我不想触碰死人的身子便朝他的胸口看去,虽然gān瘦得可以,却看得出仍在微微起伏着,我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越是急切盼望的事越是难以实现啊,有句话怎么说的?jīng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他就算勉qiáng活着也活不多久了。像是听到了我的话一般,他幽幽睁开眼,勉qiáng咧出个笑:“对不起,让姑娘失望了。”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前襟已是血红一片,gān涸的血迹上一层又一层地覆上那鲜艳而刺目的殷红。他疲惫地阖上眼,胸口猛烈起伏着,半晌才渐渐平静,却又像是一具死尸没有生的气息。
可是我却觉出了异样,方才短短的一瞥我猛然发现他的眼睛透着一丝古怪,忙抓住他的肩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他重又睁眼,茫然望着我的方向幽幽一笑:“没什么,不过,有些瞧不清楚罢了。”
我听了心中一怔,忙扯开他的眼皮,瞳仁中隐隐的雪花泛着晶莹的光泽,这是什么鬼毒,真是又毒又美啊,啧啧,有些意思。突然间,我做出了决定,便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杨严尘,你不能死,本姑娘对你身上的毒感兴趣了,你好好在这儿呆着,我去找辆马车来,要是我回来见你死了,我,我就一日杀一个白道的人!”他艰难地扬头想看清我的脸,却又激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唇边血沫不断,看来已没有什么血能咳出来了。他抓住一旁的巨石想撑起身子,却只能绵软地靠在上面,扭过头喘着粗气说道:“你,你也瞧见我这身子,挨过几个时辰已算幸运,何苦要你再跑一趟呢。轻鸾君的毒就拜托你了,我,我怕是不能……”他蜷起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左手死死抠入土中,青紫的叫人不忍再睹。
我重又蹲下,揽过他的头靠在身上,将他脸上凌乱的发丝拨开:“没有你,我一人怎么上山呢?难不成想叫我死在阵中?就算为了我,你也应努力活下去啊!”我尽量好言好语,只想激起他求生的yù望,有时候,坚qiáng的意志往往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扭头看我,却只一瞥就闭上眼:“你,别对我这样好,我,我受不起。”
我一听恼怒不已:我都打算救你了,你还说这种话!便气鼓鼓道:“你是从小没人疼没人爱还是怎么的?别人不让你死便是对你好?也不知脑子是怎么长的!”他闻言低低而笑,伴着一声猛于一声的咳嗽,那声音委实凄凉悲楚。我席地而坐让他在我怀里靠得舒服些,双手环在他腰间,一心想着该如何将他带到个有医有药的地方。他侧着头贴近我的颈子,深深吸了口气叹道:“好香……”我面色一凛:“你还有心调笑,看来是身子无恙啊。”他轻声笑着,嗓音已低哑得快要听不真切:“能死在姑娘怀里,也算是美事一桩了……”我不愿听他说这样的话,便捏住他未伤的左手贴上脸颊:我身上再冷,可总比他此刻的寒冷似冰要好多了。他似满足地叹着气,喘息声也渐渐平缓下来。我一想到他流了那样多的血,又是受内伤又是中毒的,却一声苦痛都未叹过,他竟有着常人远不能及的坚忍意志,这不能不叫我钦佩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