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尽
兄弟?情人?或者只是一个暗恋许久,却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的胆小鬼?
影六沉默良久,终是露出一个难看得要命的笑来,他不由后退了一步,哑声道:“对不住,是我僭越了。”
方玉生看着影六那红润润的眼睛,一时间心底也是酸软一片,他上前两步,手贴上影六的侧脸,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极轻的笑声:“说着说着怎么还要哭了呢,委屈了?”
影六睫毛猝然抖了抖:“……没有。”
“没有?”方玉生的手指慢慢上移,覆在影六的眼上,那里温度很高、很热,“你说你别扭个什么劲儿呢?这香料是白梨花身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找他只是为了拿些上京最近流通的消息!”
影六这才明白过来,还不等他生出些不好意思的情绪来,又觉耳边一阵湿热,是方玉生在说话:“我心有所属,自然不会去那些地方勉强自己,我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他抬眼就撞进方玉生微微含笑的眼。方玉生温润的面庞被月光笼着,宛如月照修竹一般清雅,影六看着他,像是被一道闷雷击中,他心乱如麻,觉得自己已经离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只有一步了,刚要说话,就被方玉生截住了。
方玉生说:“别说……什么都别问。”
然后,一双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他们交换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吻。
方玉生的唇,像是冬天的蜜罐子,凉丝丝的甜。
影六浑身发颤,他摸着自己的唇,迷茫而又痴妄地看着方玉生,那眼神叫人心碎,方玉生一辈子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小心翼翼的眼神,于是,他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只好又挨过去,捏住影六的掌心,咳了两声开口道:“你今夜到底来做什么?只是为了来‘捉奸’的?”
自然不是。
影六这才反应过来,面上腾起一大片的红云,他稳了稳心神,答道:“我是来带消息的,我听陆远达说,从西域来了个王族,就歇在云来山庄的天字间,具体不知道要来做什么,但是他吩咐我过几天要随他一起去一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之间在密谋什么。我就是将这个消息带来,最好让殿下抽空去一趟看看,派人打探一下也可。”
方玉生点点头,刚要说什么,手里一松,就见影六抽出了手,转过身去,几乎是逃走了,只余下一句话在空中轻轻地飘散:“消息我带到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以免他起疑,你也早些睡吧。”
他的身影倏忽消失在门后,方玉生走到窗子前,用目光遥遥送别那匆匆的身影。
那时候,两个人,谁也没能想到这是最后一面。
后来,方玉生总是忍不住回想这一个月凉如水的夜,他不住地想,如果那个时候,攥着影六的那只手,再攥得久一点、紧一点,该多好。
方玉生将消息用飞鸽传到了恪王府上,陆开桓盯着那纸卷,只觉得说不出的奇怪,他立即就派探子出去,可一连两天都没有探出这位西域王族的消息,陆开桓不由心上的忌惮更深了些。第三天,他思来想去,认为无论如何不能由陆远达抢了先机,于是对孟笙道:“今日我们一同去一趟云来山庄。”
孟笙点头,下午两人便乘马车到了云来山庄。
云来山庄在京郊,选址在一处风景如画的山水间,去那里的人大多是休养放松的。两人到
时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陆开桓觉得此行应该尽量掩人耳目些,所以并没有带许多侍卫,除了孟笙外,只带了两个暗卫。
门口有小厮引他们进去,陆开桓环视一圈,心中疑道,今日这云来山庄也太安静了些,似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那小厮越是带着他们往内走,陆开桓心里越是不安,他顿住脚步,拧眉道:“今日不适宜来拜访,本王还是先回去……”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便破空而来,箭行飞快,与风擦出嗖的一声,陆开桓闪身躲过,那根箭便扎入地中,力势之大,直教土没了箭身的一半!
有诈!
陆开桓拉过孟笙,倒退几步,转身欲逃。
“来了,想走可没那么容易!”房檐上跳出一个人来,举剑一喝,“杀了他们——”
不知是从何处冒出十余人,纷纷举着利刃,朝陆开桓他们疾驰而来。
陆开桓定睛一看,那房上之人他竟是认得的,那是陆远达手下一个较信重的侍卫,原来是有人布下重重计谋,故意引他们来此,想要他今日就命殒此地!
这根本就是一个瓮中捉鳖的杀局!
陆开桓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场景似与上一世重叠,他咬牙想道,这一世他不会让悲剧重演,不会再让孟笙受伤,这一世他要让他们二人平安地回家!
陆开桓抽出腰间佩剑,站在孟笙面前与那群杀手兵刃相接。兵器摩擦,陆开桓弯腰躲过一剑,寻了那人破绽,一脚踩在他的膝盖骨上,然后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一剑捅穿了那人的心脏!
陆开桓和他带来的暗卫武功都是极佳的,虽然陆开桓护着身后的孟笙有些吃力,但尚可应付,一阵酣战下来,虽然他们三人身上都受了些伤,但那一群杀手却是死了个七七八八,地上凝起厚厚一层血沫。
陆开桓心下微松,喘着气横刀封喉,将面前最后一个杀手送上黄泉,他左臂有一道很深的口子,一直在流血,血顺着袖子一直流到手心中,和汗液混在一起,但此时他顾不得那么多,就直接用那混着血与汗的手拉起孟笙的手,回头低声道:“快走!”
孟笙却突然眸子一缩,猛地挣脱了陆开桓的手,拼尽全身力气扯过陆开桓,旋身扑到陆开桓身上,用力抱紧了他。
接着,就是两道利刃入肉的声音。
一道是最后一个没有完全咽气的杀手瞄准时机,将匕首插在孟笙身上的声音;另一声是一旁的暗卫努力想阻拦,但终究晚了一步,将剑插在那杀手的后心处的声音。
孟笙面色苍白,但他仍旧紧紧地抱着陆开桓,像是抱着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一样。他嘴唇张合,在陆开桓耳边留下颤抖的几个字:“子真……你看……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陆开桓眼底一片木然,直到身上人终于失去力气,身体软软栽倒时,他眼底才抖动了起来,从胸膛中嘶吼出最悲怆最绝望的叫喊:“不——!”
他抱着孟笙的身体滑跪下去,孟笙的血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手上,温热而又黏稠。
他最后,还是没能护住这个人,也没能逃出命中的劫。
第五十七章•处置
“冷……好冷……”
孟笙呢喃着,将身体蜷缩起来——即使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层被褥,他还是冷得发抖,牙齿都在打战,发出咯咯的轻响。陆开桓双眸血红,垂下头去拨开他收紧的手臂,以防他碰到腹间包扎好的伤口。
伤口已经让御医来处理过了,那是将死杀手的最后一搏,气力不足,所以没有刺伤到要害,只是那匕首并非寻常武器,而是淬过毒的,孟笙又没有内力护体,那毒蔓延得很快……
陆开桓几乎颓然地坐在孟笙的床边,这一世的顺风顺水,令他渐渐地松懈了,他自负地以为,自己定不会再让事情重蹈覆辙,可是这重重一刀不仅伤了孟笙,也将他所有的信心都扎碎了。陆开桓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绝望无助过——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逃开这该死的命数?难道注定就是要孟笙为他受伤吗?
如果连一个人都护不住,那要这锦绣河山又有什么用?
陆开桓神志恍惚,第一次,在这条路上,萌生了退意。
若非要说有什么变数,那便是与前世一支飞箭穿透了孟笙的右肺不同,这次只是被匕首捅入了腹部,刃上所用的毒也不大一样,虽然毒发时不至于如前世烈毒那般令人撕心裂肺,可是这毒分明更加诡异……孟笙面色惨白,浑身如同冰块般寒凉,即便是在昏睡中,也不住地发抖喊冷。
此毒阴寒怪异至极,陆开桓活了两辈子都没有见过,因此更是心急如焚,命人立即去宫中请了御医。御医见了也是连连摇头,道是暂无法可解,只能开些温热性的汤药暂压毒性,为孟笙续命。
陆开桓握着孟笙的手,那手冰得不像人的温度,怎么也焐不暖——这温度通过手心,一直冻到了陆开桓的心头。他吩咐人又加了一床厚被,再拿了两个汤婆子塞进被窝,然后命人都退下,自己脱下薄薄夏衫,浑身上下只留一条底裤就钻进了被褥间,伸出长臂,将孟笙揽入怀中,让自己和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两人身体相接,温度从相触的皮肤传递,陆开桓觉着自己像是抱着一块冰,可孟笙却觉得自己偎着一团火,他下意识地转身贴进陆开桓的怀抱,迷迷糊糊地往温暖的地方缩。陆开桓伸出手,紧紧地将人抱在怀里,就像孟笙为他挡刀时无畏的怀抱一样,他抱着这个人,就算是天塌了,他也不想再松手了。
这样好,这样傻的孟笙。
陆开桓低叹一声,只觉得心头百般酸痛,犹如万千蚁虫啃咬。
肃王府,地下暗室。
暗室内飘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沉闷的空气像是糨糊一样,胶得人呼吸沉重。黑暗中,有人沉重地喘息,然后是滴答滴答的水珠落地之声,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汗。
“吱呀——”
从这扇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响动听来,可以推断这一间暗室已经许久未用了——影六不由嗤笑一声,自嘲地想,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有闲心去想这些。
随着来人的走近,他手里的那一盏灯火也渐渐将暗室中的一切都照得明晰了,火光映在穿透琵琶骨的铁链上,反射出冷冷的光,再进一步,光便照到被吊起的黑衣青年的脸上。
青年眉目间自带着一种寒光,这种彻骨的寒意是从千万次手起刀落的杀伐中淬炼出来的,因此即便他这样静静地盯着人,也令人觉得后背升起一股直钻骨缝的冷意。但若是忽略了他的眼神,细细瞧去,这个青年的面相其实是不错的,脸型长瘦,端方俊秀,若非眼神凶骇至极,还能瞧出几分温润如玉的意思来。
“像,太像了……”陆远达将那油灯随手一放,伸手掐住影六的下颚,“我以前竟从没仔细地瞧过你长什么样子……到底还是我太愚钝了,竟然此时才觉出来你同当年的方翰林,眉眼之间简直是一模一样。”
影六撇过头去,咬着唇并不答话,只默默忍受着身上伤口传来的火辣痛楚。穿透他琵琶骨的铁链被已经凝固的血封在他的皮肉间,被挑断手筋的手在铁索间无力地垂搭着,身上深深浅浅的鞭伤烙印交错,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陆远达的阴狠性子,如何能忍自己身边出了这样一个叛徒,这是已经挨过一轮折磨厉刑的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