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眨眨眼
母亲幽声说:“可能……毕竟……你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我说:“这和这个没关系。“我说,“你不要这么想。”
母亲说:“可能妈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自私?连生你都不肯自己生,连最基本的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标榜自己是什么好母亲,好指望儿子尊敬自己,敬爱自己。”
我揉母亲的肩膀,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即便是晚上,凡是母亲待着的房间,所有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被黑暗包裹着。我被母亲的叹息包围着:“人呢,都是有可恨的地方,也有可爱的地方的,你要多看看别人可爱的地方。你要忽略他们可恨的地方。永远不要恨别人,恨是恨累的一件事,很消耗自己的事情。”
“不要恨妈妈,好不好?”
我说:“我怎么会恨你!”
母亲站了起来,可能在笑。应该在笑。
她多数时候都在笑,温和的,善意的,大方的,妥帖的,娇柔的,温婉的,端庄地笑着。
我也站起来,我以为母亲要拥抱我。她没有。
许延宸说过我不怎么会抱人,抱人不能抱得太紧。他教我怎么拥抱,还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拥抱很老土?我说,没有。我说,你再教教我一些别的事吧。我说,好像很多事情,我觉得我会,其实我都不会。
母亲在电话那头柔声说:“妈妈担心你被秀秀伤得太深……爱还是很好的一样东西,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母亲说:“你会找到的。”
我说:“是的,会的,不要担心。“
母亲说:”但是不要找和你不同世界的人,不会幸福的。”
和母亲聊过的第二天,我就和许延宸分开了。
(中)
后来我偶遇过许延宸一次,在融市,在孙毓回国办订婚宴的那天。孙毓和他当时的未婚夫艾立在融市的梦乡剧场办的订婚宴,梦乡由艾家的家族基金赞助,整座剧场包场,孙毓就职的舞团还来了几个团员表演了一支短舞,出自《风流寡妇》的选段。秀秀在我边上看得直翻白眼,说:“干吗在别人订婚宴上跳这个?”
我说:“孙毓看得蛮开心的啊,也是和轻松欢乐的剧目啊。”
秀秀对我直翻白眼:“风流?还寡妇?”她鼻子里出气,“他当然要开心啦,难道在自己订婚宴上摔杯子骂街?他那么讲究体面的人,怎么做得出来?”秀秀又和我说,“他们那个白丽莎肯定和艾立有一腿。”
我笑了:“白丽莎?还有黑丽莎?要是他们舞团以后来了个黄皮肤的伊丽莎白,叫黄丽莎吗?”
秀秀推了下我。白皮肤的伊丽莎白是孙毓舞团的同僚,他们演天鹅湖,她就是Odette,孙毓不是Prince Siegfried,他演《天鹅湖》,反串演黑天鹅。反串是他的拿手好戏。
孙毓和艾立在慕尼黑认识,艾立是融市人,多数亲朋好友都在融市,因此才会选择回来这里订婚。
我说:“那跳其他的也不合适吧,其他芭蕾舞的故事要么太悲,要么太哀。”
秀秀说:“所以你看俄罗斯人那么会跳。”
秀秀说:“冰天雪地孕育厚重悲情,阴雨绵绵酝酿沉沉诗意,伟大的艺术创作都和好天气没什么关系。”
我说:“高更在大溪地画了《沙滩上的大溪地女人》。”
秀秀笑开了,说:“那是先锋!不是伟大!只有米开朗琪罗是伟大的!”
我笑了,孙毓举着酒杯和艾立在酒桌间应酬交际,我出去抽烟。
整座梦乡剧场都禁烟,包括厕所。我便去了剧场外面,站在路边抽烟。许延宸在马路对面看到我,喊了我一声,我一抬头,看到他,一下认出他来了,也喊他,许延宸笑着朝我挥手,朝我跑过来。
我说:“这么巧?“
许延宸也说:“好巧!”
他穿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大衣上的扣子掉了一颗,他看我,我看他,他搓搓手,我忙掏烟盒,派了一支烟给他。我给他点上烟,我们一起在路边抽烟,讲话。
他先问我:“你怎么来融市了?”
我说:“我现在搬来这里了,在这里上班。”
我递了张名片给他,他一瞅名片,一弹,咂响舌头,说:“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创意总监,不得了,不得了。”他看看手里的香烟,“抽的都是中华。”
我笑笑:“还好,有出息的都抽雪茄。”
许延宸大声笑。我问他,“最近忙什么呢?你也搬来融市了?”
他点了点头,望着马路,眼睛眯缝了下,说:“搬来一阵子了,打算回老家了。”
他一指我们身后的剧场,问我:“你来看演出?幕间休息?”
我说:“我一个朋友订婚,在这里办订婚宴。”
许延宸不无意外:“这里还能办订婚宴?”
我说:“他和老板的儿子订婚。”
许延宸扬起嘴角,看着我说:“我们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说:“别这么说。”我开玩笑,“都是娘胎里出来的地球人。”
许延宸自嘲般地说:“投胎是门技术活儿。”
我说:“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他点头:“都还好,没病没灾的,你呢?”
我也点了点头。
许延宸有三个姐姐,分别叫灵灵,思娣和想娣,母亲五十高龄生下他后,专门找人给他算了一卦,取了这么个名字,说是能保佑文武双全,多子多福。他在他们老家念完小学,就被父母送去了明珠市的远房亲戚家,花了大价钱进了重点中学第三中学,他拼死拼活考上了第三中学的高中部,读了两年,跑了。辍学了。许延宸和我诉苦,到了高中,他读书实在读得很累了,读不动了,他们班上的学习委员来他住的地方帮他补课,他们一起在亲戚家的小书房里练习接吻,互相打非机。
我说,你的高中生活真多姿多彩。
许延宸长吁短叹,压力太大了,不释放释放,我估计就抑郁了。
许延宸说,他和学习委员来往的短信被学习委员的家长看到了,学习委员抑郁了。他呢,从亲戚家跑了,到了风顺。他说,他在鲜花招待所徘徊过一阵,有一天晚上,一个男人来敲他的门,一直要他开门,一直敲门,嗓门大得要命,声音大得要命,他吓得半死,又跑了。他没有文凭,没有学历,只好到处打零工,一个人干三份活儿,既在餐馆洗碗,又在健身房打杂,还在酒店刷马桶。这三份工作里,他看来看去,觉得健身房这一条路最适合他,最有前途,他便跟了个私教,整天大献殷勤,鞍前马后,夏天买冷饮,冬天泡热茶,偶尔还要帮忙私教泄私火,私。欲烧出来的火,以期私教提拔,不过他人也机灵,跟着私教学了不少,那个私教离职后,老板就让他顶了上去。
我问许延宸:“怎么想到回老家?“
许延宸说:“存了点钱,想回家开家健身房。”
我说:“蛮好的,希望一切顺利。”
许延宸说:“谢谢。“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己笑了出来,我看看他,他挠着鼻梁,说:“还记得吗?以前你带我一起去看歌剧,我看睡着了。”
我说:“意大利语我也听不懂,也很困,不过我开场前喝了很多咖啡。”
许延宸说:“我们在家看电影,我也看到睡着。”他说:“真不知道我们那半年是怎么处下来的,哪里都不合。”
我说:“没有吵过架吧。”
他说:“可能你那时候正好是叛逆期,我出现在你面前,一个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你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我。”
他看我,莞尔:“你会和别人吵架吗?我想像不出来。”
我说:“秀秀啊。”
许延宸笑得更开了:“秀秀现在还好吗?她太瘦了,长点肉没有?”
我说:“蛮好的。”
许延宸说:“你说她像你妹妹,她吧……可能你们一起长大,她经历了你从小到大的过程,她可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可能是你情感的一个出口。”
我笑了笑,抽烟。
我抽了一口烟,又换了个手拿手机,母亲的声音从我的左耳边换到了右耳边。母亲说:“昨天和老钟吃了个饭,他觉得很对不起你,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说自己教女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