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桌子做为桌子活着。
布巾做为布巾活着。
桌子坏掉了,就是做为桌子死掉了,但做为木材,还是活着的。直到烧掉不见了……那才是完全的死亡。人……也是一样。
伯爵之所以不理解成长这回事,是因为那是变形。
然后,即使生命断绝……
只要还维持着人形,仍然是做为人活着。被火葬,化成灰以后,伯爵才会认识为死。
那么,
伯爵不可能理解侦探小说。
为什么要以死为主题……?
听说伯爵这么询问横沟老师。
侦探小说中,大部分都有尸体点缀。无论有无描写,尸体都不得不登场。但是伯爵……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
因为死就是不复存在。
有尸体这样的说法,对伯爵来说只是一种比喻,和「像幽灵一样」是同样的说法。
所以……
伯爵才会说蜂鸟被逼到绝境就会消失。我质问是消失不见吗?伯爵却说是装死,还说那是不科学的民间俗信之类。
装死,对伯爵来说就是装作不存在。这……伯爵不可能了解这个意义,所以伯爵才会解释为隐藏身形——隐藏存在吧。对于没有尸体这个概念的人来说,假死状态这种话是说不通的。
同样地……伯爵一定也无法理解由尸体开始发展的杀人命案。不得不详尽描写这部分的侦探小说,更是可想而知。对伯爵来说……那大概就形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然后……
至于我胡乱写下的〈独吊〉……
可是,
只有这部分我不太明白。即使伯爵的认知是如此……但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去读那篇小说呢?
尸体说话的小说。
伯爵不是把尸体说话本身当成隐喻,而是把称呼它为尸体这件事当成某些隐喻吗?缺乏尸体这个概念的人,听得见尸体的声音吗?如果……
如果那样的话,
我环顾鹤群。
「没有尸体这个概念?」
不、不要胡说八道了!——警部吼道,但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这怎么可能……不,是胡扯。绝对是胡扯。不可能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要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
黑衣男子突然严厉地说道,回过头来。
和服袖子一瞬间涨满了空气。
京极堂的眼神有如猛虎。
「由良昂允先生在这间书斋当中,透过阅读这些数量庞大的书籍,自力获得了世界。昂允先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直到成人以前,只和极少数的人接触过。他过世的父亲行房卿、管家山形先生、还有三名外国家庭教师,厨师栗林女士和众女佣……胤笃先生应该不常来访,即使来访,也不会由昂允先生接待吧。不对吗?」
「这……是这样没错。」老人无力地说。
「昂允先生只靠着自己一个人,学习了一切——世上所有的一切。即使是理所当然的事、幼儿也知道的事、再简单也不过的事,若没有人教,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是这一切……」
京极堂摊开双手。
「昂允先生都在这座聚集了妄想的巴比伦图书馆当中,靠着独学习得。对他来说,这里的记录就是世界的记忆……」
「可是……请等一下。」
楢木以微妙的角度伸出手来。
「虽……虽然是很荒唐无稽,不过这并没有超越我们的理解范畴。事实上,如果不是大到这种地步的误谬,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吧。我也有好几个。直到二十岁以前,我一直以为睡觉时要把双手摆在胸口上才是正确的。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是这样。」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中泽哑着声音叫道,「这可是关乎生死的问题……不,这根本是生死问题啊!这种事……我无法相信。不,我不相信。这种事就算不学也知道。不,就算接触的人很少,也一定有人教的!」
「要怎么教?」
「什么怎么教……」
「把动物带来,在眼前杀给他看吗?这是活着,然后这是死掉——像这样做实验是吗?在年幼的孩子面前。」
「就算不那样做……」
「要是不那样做,其实是不会了解的……外头的世界充满了繁多的资讯,人在成长过程中,即使不愿意,也会见到、听到许多事。会觉得厌恶,会遭遇悲伤,会受伤,也会伤害别人,会嫉妒、愤怒、哭泣。这些经验……这个人完全没有。」京极堂说。
没错。果然是这样吗?
伯爵……大概无法理解众人在谈论些什么。他看起来非常地、极度地讶异。这个善辩的黑色咒师……接下来……
「没有被教导任何身为一个人应该要知道的事,没有经验过身为一个人应该要经验的事,连做为生物应该要知道的事……伯爵都懵懂无知。我刚才问过栗林女士了。听说伯爵两岁出院以后,在这座馆当中,二十年来几乎连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就这样长大成人。伯爵的范本,从头到尾都只有父亲由良行房博士一个人而已。对吧,山形先生?」
山形他……
山形以不像个管家的姿势站着。他的双膝弯曲,双手下垂,歪着脖子。
然后山形……似乎正在流泪。几乎崩坏的管家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点头,然后摇头。
「小……小的……」
怎么会——山形说着,垂下头去。
「你只是忠实地,同时诚心诚意地服侍着主人。你没有任何过错。」
「不,可是……」
「对你而言,伯爵就像你的亲生孩子一样。可是……遗憾的是,伯爵并未被这么教导。」
「被这么教导……?」
「伯爵……首先被彻底地教导了儒学。然后他学习德语、法语、数学及逻辑学。三个教师都是伯爵的祖父公笃卿的弟子。伯爵被彻底地植入儒学式的思考,长大成人。然后……」
京极以背凝视着伯爵。
「父与子在儒教上……是绝对无可取代的特别关系。在家族中,家长的权限是绝对的。然后……遗憾的是,你并不是家族。」
京极堂极为悲哀地说。
山形注视着不知何处,悄声答道,「是的。」
「呃,请问……」
楢木看不下去似地出声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呃……例如:《论语》不是也有写到人死的事吗?像是……孔子的爱徒颜渊过世的时候,孔子不是很悲伤吗?而且这里有这么多的书,我实在不认为数量这么庞大的藏书里,没有任何一本提到死亡。而且伯爵的父亲是博物学者吧?那在现在来说……不就是生物学吗?」
「书里当然提到很多。」中禅寺说,「颜渊死,子哭之恸——请把死替换为不存在来想。这其中有矛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