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所以……不,那是……
那是京极堂的话,还是大河内的话?
还是引用海德格的话?
搞不清楚。原本我就没有什么强烈的主义主张,总是被有条有理的说法牵引过去。不管怎么样,
对我来说,活着这件事……
「没有意义。」
我这么回答。
伯爵在眉间和眼角挤出皱纹,夸张地反覆我的话,「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我垂下头去,「我……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个废物。我不太会解释,不过,呃,我没办法好好地与社会相处……」
「社会。」
「嗯……对我来说……不,对我这个人的自我来说,世界是个人性的……」
「个人。」伯爵一一重复。
「关口老师。」伯爵说了,「您真的很有意思,完全符合我的期待。」
「期待……?这……」
「但是,」伯爵打断我的话,「可以请您避免使用个人、社会这类字眼吗?关口老师。」
「呃……」
什么意思?我抬起视线。
「人类这个字眼也不太妥当。」伯爵接着说。
「不妥当?」
「那些是物。」
「物?」
「这些字眼都非常易于使用,可是它们都没有严密的定义,对吧?何谓人类?是生物种类的名称吗?和日本猴或美国螯虾是同样的意义吗?应该不是。个人、自我也是一样。这些全都是存在之物……」
而不是存在之事——伯爵说。
他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小提琴的音色,又高又细,让人喘不过气。他的说话方式明快流畅,口齿清晰,语调也十分柔和,但是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卡在我的耳朵里,在我的黏膜刮出许多细小的伤痕后溜出去。
「这种情况,真正应该探究的不是形体而是状态,不是存在者,而是存在。」
我不懂。
当然,我支吾起来。
伯爵笑了,他嘲笑着答不出话的我。他一定很瞧不起我。
不,只是看起来如此。大概就是这样吧。
伯爵苦恼地紧蹙着眉头,有些哀伤地垂下眉角,抿成一字型的嘴角微微扬起——这独特的表情,从他进房间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那看起来像是嘲笑,也像是困窘。
角度不同,看起来也像是在生气或哭泣。
可是那就和能剧(※能是日本传统戏剧之一,在伴唱及伴奏下,由戴面具的舞者表演的一种歌舞剧。)的小面(※小面是能剧使用的面具的一种,尺寸最小,是代表年轻女子的面具。)一样,从这类固定的表层看出里面的感情时,大部分都只是反映出观者的内在罢了。
考虑到伯爵那以种种意义来说都得天独厚、没有一丝匮乏的顺遂境遇,然后再从任何一方面都逊于伯爵的我这个卑贱至极的视点仰望,他的表情就成了笑脸——只是如此罢了。
这是偏见。
——这个人……
我不知该如何应付。若论能言善道,京极堂也超乎常人地能言善道。我每次碰到他,都被他用道理打得落花流水,就算被他贬得一无是处,我也没办法有任何像样的反驳。以这个意义来说,情况是相同的,但是……
伯爵就是教我不知该如何应付。
我这么感觉。
因为这个面无血色、宛如贵族般的绅士才一落座,连招呼都草草了事,劈头就这么问我:
对您而言,活着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被唐突地询问这种问题,真有人能够当场回答吗?而且是被初见面的人、毫无预警地这么询问,就算换成别人,一定也会困惑万分。
我了解公滋特意前来忠告我的理由了。
的确,伯爵似乎是个相当古怪的人。
——总觉得说不通。
自己的意思无法传达给对方、难以沟通——这种情况就我而言,是早已司空见惯之事。我极不擅长表现自我,对自己也毫无执着。我的内在,没有强烈地想要传达给对方、让对方了解的事情。
可是这次情况不只如此。
我无法了解伯爵的话、伯爵的真心。
京极堂也老是饶舌地讲述些艰涩的事,但我大致可以了解他说的话。就算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也可以了解他说这些话的心意:可是伯爵不一样。
我深深地体会到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我没办法谈论存在。」我说,「我没有谈论存在的器量。」
「可是你也存在着。因为存在,才能够这么想。不对吗?关口老师。」
这……
「我不懂。您说的是没错,可是什么都没在想的时候、没法子想的时候,我……」
我连自己是不是身在此处都无法确定。
「说起来,在日常当中,我对于自己存在这件事是非自觉性的。是无自觉的。我对于存在甚至不感到疑问。而且一旦注意到……」
就会不安。
不……
我会预感到不安即将到来。
预感,会确实地成为不安的诱因。
所以预感这件事,让我不安。
不安就像这样,以模糊的形态在我的内在巡梭。它保持着暧昧状态,一边膨胀,一边收缩,反覆着螺旋运动。我装作视而不见地活着,这就是我糊涂的日常的真面目。
换言之,
我在追求不安吗?
「我很不安。」我答道。
「不安?」
「是的。我……我没办法谈论什么关于存在的深奥话题。因为我有时候甚至连自己存不存在都感到怀疑。我光是谈论我这个既渺小又暧昧不清的自我就已经费尽心力了。」
「怀疑自我的存在……」
伯爵说到这里,没了下文,于是我抬起头来。
伯爵睁大了眼睛。
他是觉得目瞪口呆吗?
一定是吧。
「关口老师似乎有些误会呢。」伯爵说。
「或许吧。我……」
我这个人思虑浅薄。
「是谁怀疑关口老师的存在?」
「呃,这……」
是好像我,又好像不是我的东西。
「是关口老师吧?」伯爵说。
「我……?大概吧。」
当然是我吧。不管由谁来想,都是如此。什么寻找自我、发现真正的自我,那根本是胡言乱语。这件事…:
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那只是漂亮话,是虚言。
如果真心说什么寻找自我,那实在太愚蠢了。
我真的这么想。
什么活得像自己、珍惜自我,这种话也同样让人生气。才没有什么清楚明了的自我可以相像或是珍惜。
所以……
「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我的情况,呃……」
「关口老师觉得可疑的,不可能是关口老师的存在本身。既然会质疑存在,就表示关口老师确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