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
「那么,呃……」
「礼二郎的外形改变了呢。」伯爵说。
「外形?」
薰子微笑,说明道:
「这是伯爵独特的表现。伯爵把成长说成肉体变化。」
「变化……?」
的确是变化吧。
「我说错了吗?」伯爵一本正经地问,「外形会变化,不是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
我没办法明确地说明是哪里不同。
「我一开始也愣住了……啊,这样说对伯爵失礼了。可是,我觉得这种感性非常独特。伯爵的话让我有了一些反省。我不是在教导小孩子吗?」
她说她是教师。
「我们会把小孩子和大人区分开来,对吧?小孩会长大,变成大人。而我虽然表现成大人的样子,但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境界非常暧昧。而这一般会用成长两个字来带过。」
「因为……的确是成长了,也只能这么说了吧?」我这么说。我觉得没有其他的说法可以形容。
「可是,有些孩子很老成,也有许多大人成年之后,内在仍然和幼童没什么两样呀。如果是纯真也就算了,但如果是人格上没有成长的话,不就成了只会给人惹麻烦的大人吗?」
薰子说道,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所以我认为身体长大,和累积知识及经验,人格逐渐形成,不一定是完全相符的。伯爵所说的成长是后者,而身体的发育对伯爵来说,只是单纯的变化、变形。」
「哦……」
原来如此,我也不是不懂。
「伯爵他——如果借用伯爵自己的话来说,伯爵现在每天仍然不断地在成长。伯爵说他每天都在学习,一切的事物都是教材。对吧?」
「每天都让我惊奇连连。」伯爵答道,「不管再怎么学习、无论再怎么累积思惟,都仍然不够。这类事物是无穷尽的。人可以无限地成长。不,人非成长不可。因为能够思考关于存在这件事的存在,就只有人类而已……不对吗?关口老师……?」
伯爵向我伸出右手。我被征求同意,再次低下头去。
这也是正论吧。
我也同意伯爵的说法。虽然同意,但我的中心部分不希望成长,毋宁是渴望着腐朽。
我的灵魂,大概羡慕着日渐衰败的肉体。
我的病,是不再渴望活下去的病。由于强烈地冀望着死,我忌讳着死,侮蔑着唯有忌讳才能够获得的安宁……
我就是这种堕入无间地狱的人。
汗水直流。
我的听觉捕捉到窗户射进来的夕阳,那就像蝉的声音。
不……
这是……
是那种振翅声吗?
宛如金属磨擦般,不愉快的……
是幻听吗?
「您好像还是很紧张呢。」薰子柔和的声音让我恢复了听觉,「关口老师,您累了吧?」
「不,呃,我……」
我觉得得救了。
「谢谢,呃,因为我实在不习惯……」
「您是说……这些椅子对吧?」
薰子说道,做了几下弹跳的动作。
「我非常明白。我自己也还不习惯。我是庶民,来到这栋洋馆前,从来没有在西式床铺上睡过觉。这栋宅子里连一张榻榻米都没有呢。或者说,我想伯爵根本不晓得榻榻米是什么东西。」薰子说。
「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知道榻榻米,只是没有实际见过和摸过罢了。」
「是一样的。」
薰子笑着说,但伯爵却一本正经地主张:
「不一样。我没有摸过大象,也没见过真正的大象,但我知道大象。」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上野动物园看过一次……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生长在这个国家里,五十年间却能够完全不接触到榻榻米,简直就是一种奇迹。关口老师,您怎么想?」
「呃……」
薰子说这简直是奇迹。或许的确可以这么说。出生在榻榻米上、成长在榻榻米上的我,无法想像没有榻榻米的生活,也不曾想过。
如果伯爵置身于日本房屋里……也会产生像我对这栋洋馆感觉到的,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吗?
「我生长的世界里没有榻榻米。」
伯爵这么说。
这栋洋馆……
就是他的世界吧。
「要不要换个地方?」薰子说,「这些沙发太柔软了,反而让人坐不安稳。关口老师也在同一个地方坐了很久了……」
「是啊。」
伯爵往后看了一眼,像是在意什么。
「那么……我们去书斋好了。书斋有八张座面坚硬的椅子。那些椅子如何呢?薰子小姐。」
「应该可以吧。怎么样?关口老师?」
「我、我并没有什么、呃……」
不管去到哪里都一样。
不知为何,我并不讨厌现在这个状况。比起刚才来访的胤笃父子,和这两个人在一起要来得舒服多了。
虽然我还是一样,不知该如何应付伯爵……
「那么我们走吧。」薰子起身的同时,门扉规则地响了两下。伯爵应声,于是沉重的门扉打开了一些,露出管家的脸。薰子就这样站起来。
管家恭敬地行了个礼,说:
「禀报老爷,芦田村驻在所(※驻在所功能与派出所相同,设于山区、离岛或偏远地带,有警官常驻。相较于派出所为轮班制,驻在所多兼具官舍功能,派任警官与其家眷居住于此。)的寺井巡查,以及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刑事课搜查一组的槽木刑警莅临拜访。两位希望和老爷见面……」
「是警察吗?我并没有连络警方……」
「似乎是胤笃先生事前连络的……两位警察先生说想和老爷商量保护薰子小姐的事宜。」
「这样。」
伯爵坐着,就这样仰望薰子。
——警察也来了吗?
我涌出一种复杂的心情。的确……有警方介入,肯定比较安心。不管再怎么无能的警官,应该也比我和榎木津有用。就算发生什么万一,我们也不必负责。然而我……
「警察也愿意提供保护吗?」
薰子以高兴的声音说。
「你……希望警方保护吗?」
「当然了。」薰子说,「伯爵似乎不怎么信赖警方……不过像我这样的个人,能够让国家为我做些什么,也只有这种时候了。战争的时候,我真的担惊受怕了好久,要是能让国家为我做点什么,我……真的很想要有这种机会。」
「我了解了。」
伯爵站起来,俯视我。
我仰望伯爵,倒抽了一口气。
依然……面无血色。
「那么……」
彷佛与伯爵转向管家的动作同步,薰子走上前来,转身站到我身旁。
「由我带关口老师到书斋去。我会周到地招待关口老师,请伯爵放心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