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
随即海斯特冷静、淡漠的声音,从楼上朝他们飘浮过来。
“父亲说要他上来。”
看住他的人有点不情愿地移到一边去。她怀疑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他从她身旁过去,把帽子搁在一张椅子上,登上楼梯,来到海斯特站着等他的地方。
屋子内部令他隐隐约约注意到有种卫生保健的味道。他想,这几乎可能是家昂贵的疗养院。
海斯特领他沿着走道过去,下了三级台阶。然后她推开一扇门,作势要他进去。她随他身后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这是间书房,卡尔格瑞感到愉快地抬起头,这个房间的气氛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全然不同。这是个男人生活的房间,他在这里工作同时休息。四壁都是一列列的书籍,椅子都大,有点破旧,但却舒适。书桌上堆着一些零乱却叫人感到愉快的文件,几张桌子上也都零散地躺着一些书本。他短暂地瞥见一个正从对面另一道门出去的年轻女人,相当吸引人的一个年轻女人。然后他的注意力被起身过来招呼他的男人占去,手上拿着摊开的信。
卡尔格瑞对里奥·阿吉尔的第一印象是,他是那么的薄弱,那么的透明,几乎根本不存在一般。一具男人的幽灵!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怕人,尽管缺乏磁性。
“卡尔格瑞博士?”他说。“坐,坐。”
卡尔格瑞坐下来。他接受一根香烟。他的主人在他对面落坐,一切过程毫不匆忙,仿佛置身时间意义非常少的世界中。里奥·阿吉尔说话时,脸上挂着温和的淡笑,用毫无血色的指尖轻敲着那封信。
“马歇尔先生信上说你有重要的话要跟我们说,虽然他并没指明是什么性质的话。”
他的笑容加深接着又说:“律师向来都非常谨慎不作任何承诺,不是吗?”
卡尔格瑞有点惊讶地发现,面对他的这个男人是个快乐的男人。不是一般正常的快活、热烈的快乐——而是属于他自己的一种有点幽灵般但却心满意足的退隐性快乐。这是一个外头世界侵犯不到他而他为此感到心满意足的男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该为此感到惊讶——但是他是感到惊讶。
卡尔格瑞说:
“你愿意接见我真好。”这只是句机械式的开场白。“我认为亲自来一趟比写信好。”他停顿下来——然后突然焦躁地说,“难——很难……”
“慢慢来。”
里奥·阿吉尔仍然礼貌而遥不可及。
他倾身向前;他显然以他温和的方式想帮忙。
“既然你带马歇尔这封信来,我料想你的来访一定跟我不幸的孩子杰克有关。”
卡尔格瑞细心准备的一切话语都弃他而去。他坐在这里,面对着他不得不说出的惊人事实,他再度结巴起来。
“难得要命……”
一阵沉默,然后里奥谨慎地说:
“如果这帮得上你——我们都十分清楚杰克——几乎不是个正常的人。你要说的没有什么可能会让我们感到惊讶的。
那么可怕的悲剧,我已经完全深信杰克其实并不该为他的行为负责。”
“当然他不该负责。”是海斯特,卡尔格瑞被她的话声吓了一跳。他一时已经忘了她在场。她坐在他左肩后一张椅子的扶手上。当他转过头时,她急切地倾身靠近他。
“杰克向来就可怕,”她坦白说。“他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是说,当他发起脾气来的时候。抓起他能找到的任何东西就——攻击你……”
“海斯特——海斯特——我亲爱的。”阿吉尔的声音显得苦恼。
女孩吃惊地一手飞向双唇。她脸红起来,说起话来突然带着年轻人的别扭。
“对不起,”她说。“我并无意——我忘了——我不应该说那种话——现在他已经——我的意思是说,如今一切已经过去了,而且……而且……”
“过去而且了断了,”阿吉尔说。“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试着——我们全都试着——认为那孩子应该以病人看待。自然女神不适应环境的孩子之一。我想,这是最佳的说明。”他看着卡尔格瑞。“你同意吧?”
“不!”卡尔格瑞说。
一阵沉默。尖刻的一声否定令他的两位听众都吃了一惊。
那声“不”字几乎带着爆炸性的力量冲出来。他试图减缓它的效力,尴尬地说:
“我一对不起。你知道,你还不明白。”
“噢!”阿吉尔好像在思考。然后他转向他女儿。“海斯特,我想也许你最好离开——”
“我不离开!我不得不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能让人感到不愉快——”
海斯特不耐烦地叫道:
“杰克又干出其他什么可怕的事来又有什么关系?一切都过去了。”
卡尔格瑞迅速开口。
“请相信我——不是你哥哥做出什么事情的问题——完全相反。”
“我不明白——”
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打开,卡尔格瑞原先惊鸿一瞥的那个年轻女人回到房里来。现在她穿着一件外出外套,提着一只小手提箱。
她跟阿吉尔说话。
“我要走了。还有没有其他任何事?”
阿吉尔犹豫一下(他一向都会犹豫,卡尔格瑞心想),然后他一手搁在她手臂上把她拉向前来。
“坐下来,关妲,”他说。“这位是——呃——卡尔格瑞博士。这是弗恩小姐,她是——她是——”他再度有如迟疑一般地停顿下来。“她几年来一直是我的秘书。”他接着又说:
“卡尔格瑞博士来告诉我们一些事——或是——问我们——有关杰克——”
“是告诉你们一些事,”卡尔格瑞插嘴说。“而尽管你们不了解,你们每一刻都在让我感到更加困难。”
他们全都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然而在关妲·弗恩的眼中,他看到了一样好像是了解的光芒。仿佛一时他和她结盟起来,仿佛她说:“是的——我知道阿吉尔家人能叫人多么为难。”
她是个吸引人的年轻女人,他想,尽管不太年轻——或许三十七、八岁了。丰腴美好的身材,黑头发黑眼睛,精力充沛、身心健康的气息。她给人能干又聪慧的印象。
阿吉尔态度有点冷淡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让你感到为难,卡尔格瑞博士。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直说“是的,我知道。原谅我刚刚说过的话。可是你——还有女儿——直在坚持强调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了断了——结束了。事情并没有过去。是谁说过:‘没有任何事情是解决了直到——’”“‘直到正确地解决了,’”弗恩小姐替他说完。“吉普林(英国作家,曾获得一九0七年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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