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不止
吉敷隔着柜台站到润一面前,以尽量不被其他客人看到的方式向对方亮了一下警官证,之后立刻问道:“您是恩田润一先生吧?”
润一苍白的脸上明显露出了迷惑之色,像是在责怪吉敷不该在此时来店里一样。
“对,没错。”
“我是警察,有些话想问一问您,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现在您似乎挺忙的,我过会儿再来好了。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
润一回应说:“午餐时段一般到两点。两点半左右能闲下来……”
“知道了,到时我再来拜访好了。”
“那个……”
吉敷刚要转身离开,就听恩田润一说道。
“请问您有什么事?”
或许是本能地察觉到不大对劲,润一的妻子也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吉敷这边。
“如果您要问的是有关家父的事,那我没什么可说的。”润一小声说道。
低沉的嗓音表达出他心中的不快与厌烦。看到润一那副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不知为何,一瞬间吉敷的脑海中浮现出恩田繁子的面容。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吗?”吉敷问道。他看看周围,幸好客人们都没察觉到。
“没有,一句都没有。当时我还只有一岁,那么小的孩子,又能明白什么?”
润一瞪圆了他的小眼睛,怒声说道。似乎想说“这么明摆着的事,你们为什么就是不信”。
“两点半是吧?”
说完,吉敷转过身,背对着他。
4
吉敷走出午餐时间熙攘的“酒鬼”,沿着小巷朝北上川走去。没走多久,一阵青草的气味扑鼻而来,原来已然来到堤坝前。阳光骤然变暗,吉敷沿着落差不大的楼梯爬上堤坝,蜿蜒的北上川就在眼下流淌。广阔的视野,令他感到些许意外。
水边是片长满枯草的宽阔河岸。稍稍起了点儿风,也有可能是因为靠近水边才有风。不管是河岸边还是堤坝上,都看不到半个人影。北国之地荒凉冷清的景象展现无遗。监狱中那个碌碌无为、枉费了四十年岁月的男子,这里就是他的养育之地。尽管也有商户密集、人口稠密的热闹地方,但穿过小巷之后,就只有这样一副空空荡荡的荒芜景象。寂寥的空间无限延伸,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想找人帮忙都不行。这,就是养育了恩田的土地。
吉敷任职的岗位也是如此。尽管吉敷已在这个职位上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却依旧一无所获。他的生活与之前相比没有任何改变。人世间的一切,即便再苦心经营、钻研,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也都只是过眼云烟,那堵墙的对面空空如也,不见一个人。充斥其间的,只有无尽的空虚。人绝对不能依存于这样一个世界,如果想让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就必须用自己的双手去攫取。
吉敷漫步于堤坝之上。就像据井说的那样,河岸逐渐向水面延伸。在最为靠近河面的地方,吉敷停下了脚步。扭头回望,身后的民家彷如繁星点点,眼前是一片无垠的田野。这地方荒芜空旷,人迹罕至。
吉敷跨过护栏,走下堤坝,向水边走去,心中暗想这里就是凶手抛弃人头、清洗凶器的地方啊。恩田幸吉当年就是在这里洗净了面部与手上的鲜血,这地方看起来的确有几分那种味道,确实能够说服众人。杂草——不管是枯黄的还是翠绿的——全都极为低矮,脚下的路并不难走,甚至还留有他人踩踏的痕迹。
这里是河岸最向河面突出的地方,同时也是距离行人视线最远的地方。然而鸡被杀的时候会挣扎扑腾,如果不止一只,声音就会更加嘈杂。恩田是否因为心中对这种杀生的行为感到愧疚,才选择这处距离堤坝最远的地方?与此同时,这里确实是最适合清洗杀人凶器、遗弃人头之地。如果恩田选择的杀鸡地点能靠近人烟一些,兴许还有一线希望。所谓冤案,都是由几重不幸巧合相互叠加而产生的。光有其中的一两个巧合,都不足以酿成。
吉敷站在河边,河水轻轻地涌向脚边的黑土地。四周寂静无声,真是处适合冲去鸡头上的血迹,再洗净菜刀的地方。昭和三十三年的十二月,这里一定被积雪覆盖。一阵风起,吉敷再次感到丝丝凉意。加上阳光昏暗,这感觉尤其明显。在北国的土地上,一旦太阳躲进云层,周围便会顿时冷下来。飘雪时节就更是如此了。十二月份的傍晚,或许确实不会有人注意这里。
吉敷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水面,目光从右向左扫过整个堤坝。此刻,堤坝上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车,而姬安岳还在这条河更上游的地方。根据控方的说法,恩田幸吉在杀害河合一家三口下山之后,是沿左边堤坝走到此的。当然,他走的或许并不是人们常走的路,也许他曾下过堤坝,一路避开路人目光到此。此时站在现场,感觉这样的说法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这里的行人极为稀少。不像多摩川或隅田川河边,更何况事情发生在四十多年前,还是个冬日傍晚。就算凶手像吉敷想象的那样,脸上、手上和身上都沾有大量血迹,手里还提着人头和凶器,或许也能在太阳下山前不被任何人看到地到这里来。虽然有些牵强,但如果罪犯自己也说人是我杀的,就确实百口莫辩了。而且当时并非夏天,如果凶手身上穿着长外套,异物之类的还可以藏到衣服下边。
所谓法院,说得极端一点,其实并不是一处追求真相的地方,而是一处寻找、指示真相可能在哪里的机构。这也是人力所能到达的最大限度。无辜的人有可能被冤枉,反之亦然。这就是刑事审判。被告的异想天开是完全不被容许的,就算说的是事实,没有证据,最后照样会被判刑。
在这里,“根据经验”这样的字眼会时常出现。说到底,就是所谓的“概率”。法官会根据之前犯罪案例中大多数人采取的行动推测此次被告的行为。这当然与被告的主张无半点关系。而控方更会在经验法则前洞悉一切,创造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上交起诉。因此,如果被告方不能提出有力的证据或目击证词,有效地击溃起诉的话,法官的经验认定就会与控方编造的起诉事由交叠。如果两者相符,那么不管被告是否真的干过,最终都会被判有罪。这就是所谓的刑事审判。
此时站在现场,连吉敷都觉得之前认为纯属胡编乱造的起诉事由已变得不再是一派胡言。吉敷的脑海中浮现出身穿长外套的男人踉踉跄跄地从堤坝左侧走来的画面。这一光景,带有一种奇妙的说服力。
吉敷感到恐惧,就连身为刑警的自己都如此认为,就更别说那些支持者了。恩田的妻子也必定如此。恩田跌入到命运设下的一个无从逃脱的陷阱之中。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在劫难逃。
然而,吉敷却依旧想做点什么,并且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其原因在于死刑依旧存在。如果只是降些惩罚,说一句“恩田你实在有够倒霉的”便已足够,他也就不用这么痛苦了。死刑却没这么简单,它会追究杀人凶手的责任。不能再让死刑杀人了,更不能杀害无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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