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像是,又像不是。」
平四郎进了那狭小的起居间,把方才的情形告诉佐吉。佐吉不住点头,望着孩子,但那男孩却仍一语不发,只是毛毛躁躁,频频眨眼,手脚不断动来动去。
「不过,身上脏得真厉害啊。」
佐吉蹲下来,很快将孩子的身子检视一番,皱起眉头。
「你在外面露宿对吧。肚子饿不饿?」
孩子没有回答。一双黑色眼珠转来转去,像追逐四处乱飞的白蚁似的,不管是对佐吉也好,平四郎也好,小平次也好,都不肯定睛正视。无论问他名字、岁数,都不作声,只是惶惶不安。
「他什么都不说,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寄放在管理人这里。」
佐吉点点头。「暂时由我来照顾。」然后苦笑,抬头看着平四郎说道:「阿德姐生气了吧?」
「是啊。」平四郎也笑了。「辛苦你了。」
佐吉弯身配合孩子的视线高度,双手放在他瘦弱的肩上,对他说:
「我是这里的管理人,名叫佐吉。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都无所谓,等你想说再告诉我。反正,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个家里,知道吗?不用再到别的地方,也不用睡在路边了,还有饭给你吃,所以你放心吧。」
平四郎很满意。虽然阿德那么瞧不起佐吉,佐吉毕竟相当值得信赖。
无名男孩虽对佐吉的话显得心不在焉,但当佐吉说要帮他准备衣服,叫他去井边冲水,他倒是乖乖听话出去了。
「小心,水不要乱泼喔!」佐吉朝着他背后喊。
一听这话,小平次说道:「不要紧的。刚才我们来的时候,阿缘正在井边洗衣服,应该会帮忙照看。」
阿缘住在后杂院口,是轿夫的老婆,年纪与佐吉差不多,却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而最要紧的是,她是少数几个对佐吉怀有善意的房客之一。
平四郎和小平次一直等着,直到阿缘带着光溜溜的无名男孩回来。阿缘已将男孩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洗干净了。佐吉有礼地道了谢,接过衣服。
「孩子交给你,看来是没问题了。」
「但愿他能早点开口说话。」
然而,无名男孩没有开口说话。平四郎每天来佐吉家,但无论来的是一天之中的哪个时刻,男孩总是在起居间一角抱着膝,呆愣仰望着天花板。
「他吃饭吗?」
「会,可是……」
佐吉的担心似乎也与日俱增。
「他不太会拿筷子,手也会抖。」
佐吉表示,那孩子不太能处理自己日常生活的琐事。
「可能是生过什么重病。」
佐吉到各处的町办事处和商家铺子去,说铁瓶杂院有这么个男孩,拜托若有任何消息麻烦联络,也到附近的迷路石(注:一种由民间所设、供人刊登寻人启事的石柱,多设于桥畔或神社寺庙等人多热闹之处)张贴告示。
但事情没有任何进展。过了十天,男孩依旧无名,也没有亲人前来找寻。
「会不会是弃儿啊?」
第十一天中午,平四郎拎着孩子爱吃的点心,来到佐吉家。孩子高兴地吃着点心,却还是不说话。而且,的确如佐吉所说,吃东西的模样动作着实令人担忧。那情景真教人感到不忍。
「您是说,父母亲把孩子丢在这里走了吗?」
「嗯……」
「可是,那孩子来这里时,样子不像才刚失去了家。大概一个人在町里过了有半个月吧。」
平四郎还记得佐吉第一眼见到这孩子时,说过「你在外面露宿对吧」的话。
「你对这种事很了解啊?」
他半开玩笑地问。不料佐吉毫不迟疑地点头。
「是的,我以前也常露宿在外。每当受不了师傅严厉的管教,逃出来就在外面露宿。偷跑进稻荷神社啦、庙里啦。那时候会偷东西,也偷过香油钱和供品。被带回去之后,又因为偷东西挨骂。」
说着,他笑了。
「招出这些,会被大爷抓走吗?」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町奉行所可没那么闲。」
但平四郎感到相当讶异。他虽不曾想过佐吉的孩提时代,但既然佐吉这个花木匠是凑屋的远亲,便一心以为他家里应该还过得去。
「……你也吃了不少苦啊。」
「哪里,这很平常。」
平四郎心想,佐吉会对那男孩照顾有加,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时代。
无论如何,佐吉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就连在一旁帮忙的阿缘,也称赞佐吉能干。
「一个单身汉要带孩子,真的不容易。」
平四郎听她对佐吉盛赞了一番,心想,既然这么佩服,至少也该喊他一声「管理人」,别再叫「佐吉」了。
「大爷,这也许是我们外行人的想法……」
听到有人叫唤,平四郎才回过神来。佐吉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那孩子身上穿着的那件破衣服。」
阿缘洗好晾干之后,佐吉拿来细看。
「上面到处都是补钉,其中一块,用的是印了商号的手巾,不过只有一小块。」
平四郎也细看佐吉拿出来的破衣服。果然,补钉的布上印着店名。
「牛迂通下,风见屋,是吗。」
真远,平四郎心想。
「我想到这风见屋去瞧瞧。也许靠这块手巾,能查出一些关于这孩子出身的蛛丝马迹。」
小平次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平四郎抢先说了出来。
「这由我来吧。调查是我们的看家本领,也许可以找出什么线索。」
佐吉送平四郎和小平次出门,无名男孩就蹲在出入口旁,拿着一根小木棒专心画画。定睛一看,画的似乎是鸟。
「对了,官九郎怎么样了?」
官九郎是佐吉养的乌鸦。自雏鸟便开始饲养,因此与人非常亲近。
「自由自在地到处飞呢!」佐吉笑了。「对了,这孩子好像也很喜欢官九郎。官九郎要是停在附近,他会伸手想去摸。」
「不会被啄吗?」
「官九郎不会啄人的。」
走出杂院大门时,官九郎正好从高空俯冲而下,动作之灵敏,每次见到都不由得令人赞叹。它在木门正上方一个转向,轻巧着地。一见平四郎抬头望,便嘎的叫了一声。
下令搜查时并不抱太大期待,但风见屋的手巾竟意外成为有力线索,为无名孩童的身分提供了指引。托熟悉牛迂一带的同事派出手下一名捕吏着手调查,第三天便前来通报,说牛迂有个名叫卯兵卫的杂院管理人,正四处寻找一个行踪不明的房客小孩。
牛迂这个地方旧衣铺很多,风见屋也是其中一家。三年前初春时发生过一场小火灾,烧掉一部分铺子和少许商品。由于当时受到附近旧衣铺同行大力相助,事后便特地订制了手巾四处发送,做为谢礼。那孩子旧衣服上用来补钉的,肯定是那时的手巾——事情便是这么来的。
那捕吏不厌其烦,一家家探访牛迂的旧衣铺,终于打听到有个名叫阿红的女子,经常在旧衣铺出入,论件计酬为人修改衣服。她很早便与丈夫分手,独立养育一个小男孩,但她约在半年前死于流行病。无依无靠的男孩由杂院的管理人收养,不久小男孩自己也生了病,发高烧烧坏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