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你这人!」阿德冲上前要打佐吉,平四郎及时拦下。
「阿律姑娘。」佐吉对阿律说。「既然你不愿意到冈场所去,也认为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那就不要去,不必管你爹。就算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行事也要有分寸、讲道理。没有规矩说当女儿的就一定得为父母卖命。」
阿律双颊上泪痕犹在,望着佐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阿律姑娘,如果你决定不去冈场所事后会后悔,那就另当别论。你最好是为了自己才去的。只有如此,最后你的心情才会好过些。」
「为了……我自己?」阿律怔怔地重复他的话。
「是的,为了你自己。不要管你爹怎么样,你只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好了。你刚才说不能不管爹,所以要到冈崎去,不就是这样吗?撇下爹,你心里会过意不去,才决定要去的吧?既然这样那就该去。我是这么想的。」
被平四郎拦下而不断挣扎的阿德,吃惊得张大嘴巴,简直可以塞下一整个拳头。接着,她气得大骂:
「你这混蛋!你不是人!说的这什么话!」
「阿德,吵死了。」平四郎把阿德的头往下按。
胆小怕事而缩在一边的权吉,突然吃吃笑出声来。阿律回头看父亲。
「这样啊,阿律,原来是这样吗?」他抬眼看着女儿,说道:「原来是佐吉兄说的这样?你是因为自己想去,才要去的吧?不是爹强迫你去的吧?原来是这样啊。」
权吉嘿嘿、嘿嘿地笑着,边笑边偷看平四郎和阿德的脸色,但还是止不住一脸窃笑。
阿律张着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定定望着父亲的双眼里落下。
「是呀,爹爹,」她说,「是这样没错。」
阿律回家时,瘦削的双肩更加下垂了。望着她的背影,以及轻快地走在她之前的权吉,井筒平四郎走出町办事处。他深怕阿德一气之下要了佐吉的命,便送佐吉到家。
平四郎一路无言,佐吉也默默不语,但他也没有心情特别激动的样子。平四郎正想对他说,我认为你的话很有道理,又觉得要说这话还早,便没作声。
幸好没说。因为翌日一早,事情便有了结果——阿律留下父亲,离家出走了。
「你早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结果,昨天才对阿律说那番话的吧?」
接到通报,平四郎立刻去找佐吉。佐吉正为修一块坏掉的水沟盖,在泥土地上拿铁槌敲敲打打。
「这个……」他嘴里含着铁钉偏着头。「我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当时,听到佐吉那番话,权吉笑了,一派轻松地说:「不是爹的错,你要冈场所去,是为了你自己。」那一句话,让阿律这个孝顺的女儿下定决心,放下身上的重担。
她绝了望,寒了心。在那当头,即使是谎话也好、演戏也好,权吉都应该哭着向阿律赔不是。这么一来,阿律就会执起父亲的手,自愿到冈场所去吧。权吉的眼泪,能够为阿律带来勇气。
然而,权吉却不三不四地笑了,让阿律看傻了眼。
平四郎思忖,权吉的确是个无可救药的米虫,他那几句自私自利的话,结果却救了阿律。搞不好,这比哭着向女儿赔不是,却卖掉女儿的男人来得好些?
平四郎低头看把水沟盖敲得咚咚作响的佐吉,露出笑容。
「你这人真有意思,搞不好挺适合当管理人的。」
佐吉脸上没有半点笑容。「您怎么会这么说呢?我又赶走了一个房客。而且,权吉兄在这里待不久吧。」
「没了要找的姑娘,怎么催讨都没有用。冈崎那些人总不会把权吉带去招客,他不会有事的。」
「债务怎么办?」
「没钱还能怎么办。」
平四郎说,也只有去向冈崎说情,每个月要权吉还一点。佐吉这才放了心,点点头,但又说:
「阿律姑娘呢……」
「这就真的随她高兴了。不用担心,看是要去帮佣也好,去端茶倒水也好,去住在人家家里当下女也好,工作多的是。不过,要是你有那姑娘的消息,也马上告诉我一声。」
「我会的。」
留下佐吉,离开屋子,平四郎走向权吉的住处。敞开的油纸门后,权吉失了魂似地瘫坐在那里,呆望着阿律挂在厨房边的围裙。
「怎么样啊?权吉。」平四郎出声招呼。
权吉眼神呆滞地转头看平四郎,什么话都没说,又恍惚地转过头去。
「你要感谢佐吉。多亏有他,你才不必卖女儿。」
权吉咕哝道:「那种年轻小伙子,哪当得来管理人啊。」
「是吗?或许他会是个很好的管理人喔。」
一听这话,弯腰缩背的权吉突然挺直了背脊,眼睛也有了光辉。
「既然这样,大爷,要不要赌一把?」
「赌什么?」
「赌佐吉在这里待不待得住,能不能好好干哪!」
这下平四郎也觉得有意思了。
「赌多少?」
「当然是十两了。」
平四郎双手往胸前交抱,仰天而笑。
「好,就赌吧!我赌佐吉能继续干下去,你赌不能。只不过,」平四郎指着权吉,「要是你为了赢钱,私下搞鬼把佐吉赶出去,我可不饶你。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到牢里蹲,知道吗?」
平四郎心情大好,吹着口哨自小巷里走回来,见官九郎停在大门上。
「喂,官九郎!你多使点劲,去权吉头上拉几把屎吧!」
平四郎哈哈大笑,乌鸦不解地歪着头。
Chapter3 通勤掌柜
井筒平四郎有细君(注:妻子的谦让语,故事中特用于指称平四郎的妻子),但没有儿女。成家二十余年,始终没有喜信。如今四十好几的年纪,也早就不再指望了。
后继无人难免寂寞,但他本就不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天下这么大,有些大男人不顾自己的年纪,一看到孩子爬树、拿树枝当剑耍,照样开心地凑过去,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但平四郎完全不是这一路人。
然而,他却很有孩子缘。若去问平四郎的细君,她会说,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孩子。不单是他,天底下不喜欢小孩却受孩子们欢迎的大男人很多;但凡这类人,自己本质上都是孩子,没有例外。也就是说,孩子们一找到同伴,便物以类聚地凑将过来。
我哪里是孩子了?平四郎噘嘴问细君。她呵呵笑着,举手细数:吃饭时专挑爱吃的菜;别人送的礼,当场就想打开;一看到柿子结了实,不管身边的人如何劝「那是涩柿子,别吃」,非得亲自去摘来尝过才罢休;看到猫狗就去逗弄;嗜甜,若有几样甜点甘味摆在眼前,一定选最大的拿。
「全跟吃脱不了干系嘛!那也只能说我贪吃啊。」
所以才说你是孩子!细君取笑他。
「对了还有,不管走到哪里,没带着小平次就不敢去,这也像是小孩子。」
「胡扯。小平次是我的中间,我才不得不带着他走。」
「早晨上澡堂,也一定得带他去不是。」细君也毫不退让。「人家我也希望你能像带小平次一样,带我去赏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