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据说,这小男孩十四、五天前从管理人卯兵卫家失踪了。他不是个会自己出远门的孩子,因此卯兵卫深怕他不是掉进河里,便是被人掳走,每晚都睡不安枕。
「这就错不了了。」
平四郎立刻将消息告诉佐吉。佐吉大喜,先将男孩寄放在阿缘那里,当天便到牛迂拜访卯兵卫。卯兵卫也非常高兴,随佐吉一同前往铁瓶杂院。
平四郎在阿德店里等卯兵卫。阿德仍旧满腹牢骚,但由于同情小男孩的身世,不得不承认佐吉的确为小男孩尽心尽力,因此臭着一张脸搅着卤锅。
日头已渐西沉。工作一整天回到杂院的男男女女,经过阿德的店,都出声问候在店里坐镇的平四郎。一方面平四郎已经和这杂院混熟了,再者可能是他为人随和,有些人打招呼便不够恭谨,这也挨了心情不佳的阿德的骂。
其中,只有一个人的问候毕恭毕敬,无可挑剔。他就是住在后杂院的善治郎。善治郎在富冈八幡门前町的梳妆铺「成美屋」当通勤掌柜,年纪已过半百。
「井筒大爷,您巡视辛苦了。」
这深深一礼,连平四郎也不觉有些难为情。
「喔,多谢。你今天回来得很早啊。」
听阿德说,善治郎极少在天黑之前回家。
「他勤快又老实,听说铺子也很器重呢!」
善治郎十岁初到成美屋工作以来,便一心以忠勤为本。他的努力有了结果,当上了掌柜。成美屋生意极为兴隆,本来应该会要求能干的掌柜长驻店内,但为了回报善治郎的勤奋,便让他成家,通勤工作。这不过是短短三年前的事。妻子名叫阿舜,有个今年两岁的女儿美代。阿德说,善治郎把她们两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看到善治郎兄和阿舜、美代在一起,连我都觉得心头暖了起来。我可从来没见过有哪个男人,像他那么爱惜家人。」
平四郎身为同心,在武士当中身分低微,常教人瞧不起,但武士总是武士,不清楚商人的想法。但是,他想,对善治郎而言,这个家庭是奋力不懈为东家工作了四十多年,才终于获准得以建立的,会爱惜是当然的吧。何况阿舜才二十五、六岁,年轻得可以当善治郎的女儿,也难怪他会钟爱妻女。
听到平四郎这么说,善治郎开心而又忸怩地缩起了身子。年纪老大不小了,竟会出现这种态度,若在平常平四郎会拿来取笑,但一想到这是善治郎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便觉得不能在这时揶揄他。
「因为美代好像有些染上风寒的样子,老板给了我一些汤药。」
「这样啊,那你一定很担心了,要保重哪。」
正说着,便看到佐吉穿过薄暮中的街角,快步走来。在他身边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脚步也同样匆促。那应该就是卯兵卫吧。一身整齐的外褂布袜,怕赶不上年轻的佐吉的大步伐,拼命跟着。
「喔,这里、这里。」
平四郎站起来招呼。佐吉注意到了,碰碰身旁卯兵卫的手肘,对他说了几句话。卯兵卫的脸上立刻出现严谨管理人应有的表情,微微躬身行礼,一面向平四郎走近。
「你可能已经听佐吉说过了,孩子寄放在杂院主妇那里,健康愉快得很……」
说到这里,平四郎突然说不出话了。
卯兵卫是个脸形如蛋的小老人,几乎没有头发,发髻只是徒具形式。现在,即使在傍晚微暗的光线中,仍可清楚看见那光溜溜的大额头上,血气正急遽消退,表情也变得咬牙切齿般狰狞。
怎么回事?平四郎大吃一惊,佐吉也吓了一跳。然而,他看的不是卯兵卫,而是别的地方。平四郎顺着佐吉的视线望过去——
是善治郎。而善治郎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和卯兵卫不相上下。
「啊啊、你——」卯兵卫开口说话了。「原来你住在这里?」
善治郎铁青着脸,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头无力地虚顿了几下之后,说声「我——我失陪了」,声音低得像说给自己的脚听,一转身迈步便走。
「喂!等等!」
佐吉想喊住他,善治郎却没有回头,见鬼似地逃走。
井筒平四郎转头看卯兵卫,卯兵卫的脸上已经恢复血色,这回颜色变得和烫熟的章鱼没两样。
「这是怎么回事?」平四郎问道。
脑充血的卯兵卫,连管理人对奉行所公役应有的礼数都忘了,粗声粗气地说道:
「哪有什么回事!那男人就是长助的父亲。就是那个不会说话、流浪街头、全身脏兮兮又饿得半死时,被你们捡到的长助,他的亲生父亲。」
在牛迂过世的阿红,曾在成美屋当下女。
「长助今年八岁,所以少说也是九年前的事了。」
在佐吉的住处,就着煤油灯的光,卯兵卫说道:「听说那时善治郎和阿红要好起来,约好两个人要成亲。偏偏成美屋的老板就是不许,说一个当掌柜的竟背着主人和下女私通,成何体统。」
成美屋老板的怒气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最后是阿红被赶走了。
「善治郎被留了下来。想来成美屋要是少了他,也会很头痛吧。」
阿红独自来到牛迂,投靠以前也当过下女的朋友。卯兵卫就是在这时认识她的。在帮她找房子、兜揽论件计酬的工作期间,听说了她的身世,对她深感同情,却也帮不上忙。
「就在这当口,阿红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然,孩子是善治郎的。
「阿红似乎打算自己生养,但我的看法不同。我以阿红保人的身分前往成美屋,说明了情由。当然啦,我不是上门理论,我是去劝成美屋老板,希望他答应让善治郎和阿红成亲。」
然而成美屋却坚决不允。
「也不知是恨善治郎还是恨阿红,总之就是谈不下去。而且,善治郎也真是没骨气,对成美屋老板唯唯诺诺,半句话也不敢吭,只一味表示和阿红犯了错是自己不好,对不起铺子,万不敢奢望成家什么的。」
商家的伙计下女几乎毫无立场可言,日常生活的一切生杀大权都操在主人手里,无论有多不得已的理由,只要伤了或杀了主人,便不容分说地斩首示众。善治郎运气好得以成家,但他是例外;世上为店家奉献一生,没有丝毫自己的生活与幸福可言的掌柜、大掌柜,多不胜数。
然而,他们自觉幸福。牢牢绑住他们的「店家的恩惠」,便是如此强而有力。
「阿红很懂事,」卯兵卫叹着气继续道,「没有强求。善治郎的事,在得不到东家同意的那一刻起,她好像就放弃了。从此她便在我的杂院里勤勤恳恳地生活,把长助健康地养大。只是……」
阿红却病死了。
「长助也因为生病的关系,变得有些呆头呆脑的。我收养了他,打算一直照顾下去。我老伴也先走了,这把年纪要照顾孩子是不容易,但我可从没想过要长助来投靠善治郎。」
「即使如此,长助还是来到这里了。」
佐吉以沉思般缓慢的口吻说道。
「这应该不是巧合吧。长助一定是知道亲生父亲就住在这铁瓶杂院里,所以才不怕吃苦,即使弄得混身是泥,也还是找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