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平四郎躺在起居间里,翻来覆去四处寻找凉爽之处,一面把事情讲给弓之助听。
弓之助这孩子,现在频繁地出入井筒家。当然,他的造访,是出自母亲的指使外加平四郎细君示意。说起初来时做了些什么,就是在起居间向平四郎问安之后,便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在这热得发晕的夏日里,即使平四郎打盹午睡,他仍乖乖坐着。问他不无聊吗?他答道目测屋里的种种,不会无聊。只问起下次能不能带曲尺、鲸尺来,点头答应他,他还当真兴兴头头地带来了。
好一阵子没开口的平四郎问细君,把那孩子放我这儿,要让他做什么?细君大感意外,不满似地嘟起嘴,曰道:哎,就教他些论语也好呀。平四郎这才发觉,细君自己分明也是八丁堀土生土长,竟仍对八丁堀同心这种人有着天大的误会,不禁大吃一惊。
——不如帮他找个练剑的道场,还比较实在。
于是,平四郎重托擅于照应人的朋辈,找了一家风评颇佳、对一般百姓也肯悉心指导的直心影流道场,送弓之助去习武。每个月的束脩由平四郎支付。弓之助家河合屋是富裕的商家,平四郎认为这点儿学费大可由河合屋来付,但细君却坚持这笔钱该由井筒家出,说这是为栽培弓之助日后继承井筒家所花的钱,由井筒家出才是道理。这里头,似乎有着细君对弓之助之母,也就是她亲姐姐的那么一点儿似虚荣、似负气的感情在内。平日她们姐妹感情极好,因而更显得既微妙又不可思议。
另一方面,令人担忧不出三天便会逃出剑道场的弓之助,则出乎意料,习剑习得颇为快活。在道场里东量西测,吓坏了一干学徒;不仅如此,剑术的天分也不差,这才真教人惊讶。道场的练习两天一次,没有练习的日子便到井筒家。而令人欣慰的是,这孩子说姨爹姨妈出钱供他上道场,至少该帮着扫地汲水,便勤快地想动手干活。
细君首先制止了他,接着小平次也涨红了脸劝阻,说是让少爷做这种事,小平次便无事可做。
「可是,小平次叔的工作,是帮忙平四郎姨爹吧?」
被这聪明懂事的孩子反过来一问,小平次的脸越发红了。
「家里的事也是我的工作。更何况,少爷,将来要继承井筒家之后的男孩,不可以去擦地板、扫庭院。」
就这么着,弓之助便又闲下来了。他早在学堂里学过读书写字打算盘,平四郎没什么好教他的。虽如此,实在没事做,便叫他习个字来瞧瞧。只见他在文案前一坐,写出来的字端正漂亮,令大人汗颜。那字真是好,直教字迹出名拙劣的平四郎得倒退十步,诚惶诚恐才行。
——这岂有不好好拿来用的道理。
于是,平四郎开始每两天一次,将平日巡视中该记下的事,要弓之助写下来。该提交给奉行所的文件,早已过了期限而不便委托书记的,也要弓之助写。不但交了差还可兼作训练,一举两得,平四郎心下大是惬意。原以为孩子只是种费事麻烦的东西,弓之助倒反过来了。认真考虑收为养子或许也不赖。
话说,到了今儿个早上。这天较前一日更热了,平四郎忽地兴起一念,是该将至今的梗概与自己目前的想法好生整理,回个信给「黑豆」了。说穿了,其实是一早见阳光刺眼逼人,便起心躲懒,想找个法子不必出门巡视,至少等日头斜了,午后阵雨下完、吹起凉风再说,且看能不能先找点事在家里做。为了偷这个懒,平四郎可也费了不少心思。
要叫弓之助给「黑豆」写回信,得由平四郎在心里打底稿,再出声说出来。待平四郎说完一回,便想问正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动笔的弓之助作何感想。也许该重查八百富那桩命案,该深思凑屋那难以理解的行动背后,是否隐藏着女主人阿藤对葵根深蒂固的怨恨,这些均为平四郎的想法。蓦地,他兴起一个念头,想知道在这个有些奇特而脑筋极为灵活的孩子看来,这些想法又是如何。于是,他便先提个话头问道,一个人竟能恨上另一个人十多年,这本事着实惊人,你觉得呢?
「我娘——」
弓之助手里还握着笔,圆滚滚的黑眼珠往平四郎一转,说道:
「直到现在,还会为我爹成亲才三天便在睡梦中喊别的女人的名字这事,大发脾气。」
「呜嘿!」平四郎掠小平次之美,惊呼了一声。「这可真是个陈年大醋坛。不过,你怎么知道有这回事?」
「因为爹娘会大声吵嘴。」
平四郎脑海里浮现细君姐姐河合屋老板娘文静秀气的面孔。哦——那样的人也会呀。
「每当一开始吵,大掌柜就会说蛇狮大战开打了,便逃之夭夭。」
平四郎躺在起居间,仰望天花板大笑。一骨碌翻个身,枕着手肘看弓之助。他也满面笑容。
「你不说我倒忘了,河合屋老板确实是一张狮子脸。鼻翼这儿张得开开的。」
「是的,确实是张得开开的。」
「你倒是像你娘。」
「好像是。」弓之助细心将笔收入笔砚盒,微微蹙眉。
「我娘为此很是担心,说我不适合当商人。」
「鼻翼和当不当得了商人有关吗?」
「娘说,商人要像这样,鼻翼张开来才好。河合屋代代当家都长了一张狮子脸。所幸,我大哥三哥都是。」
「都张得开开的吗?真可怜。你哥哥们一定很羡慕你。」
「照姨爹这么说,只要哥哥们和我都还活着,这羡慕之情恐怕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弓之助不经意地这么说,平四郎也不经意地听着,但一个呼吸过后,便发觉这句话回答了刚才那个问题。
「你是认为,怨恨、羡慕这类感情,终究不会因岁月而消失?」
「一般似乎都是这么想的。」
「唔——。」
平四郎抓抓鼻梁。好像是昨晚睡大觉时,蚊子趁隙在鼻子旁叮了一口。可能是蚊帐有了破洞。
「好吧。可是啊,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互相怨恨,我也还能理解,但那阿藤的情况可不是这样。葵这女人老早就从凑屋消失了踪影,都十七年前的事了。十七年,这么长的时间,连当时出生的小婴儿都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不是吗?像我,要我十七年都记着一个女人的长相,根本办不到。」
弓之助歪着头,接着喃喃冒出一句:
「葵……真的消失了吗?」
「啊?」
平四郎抬起头来。现下弓之助俯视的那张脸,想必十分可笑,孩子啊哈哈地笑了。
「不是的,葵定是十七年前离开凑屋后,便没有再回来了。但即便如此,凑屋里头应该还留着一些足以令人想起葵的事物吧?」
平四郎思忖道:「你是说美铃随着年纪渐长,越来越像年轻时的葵吗……」
「是的,而且铁瓶杂院还有佐吉在。」
葵所抛下的孩子。
「据美铃小姐所说,凑屋夫妇常提起佐吉。这教阿藤不想起葵也难吧。说起来,铁瓶杂院没了管理人、后继无人那时,总右卫门把佐吉叫来——这件事本身,定然令阿藤感到不是滋味。那可是有权有势的凑屋呢,纵使出过那种事,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接替久兵卫,但好好去找,不会没有其他人选的,大可不必去找佐吉。可这时却特地找他过来,总觉得太过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