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听说是之前待过『胜元』的正次郎?」
平四郎喘着气问道。政五郎默默点头,掀开草席一角让平四郎看。
草席下露出一个黑绿色西瓜般的东西,平四郎一时没认出那就是尸体的脸。多半是泡过水的缘故,扭曲膨胀,活像颗没长好的冬瓜,连眉目口鼻都难以分辨。
「好惨……」
「胸腹积了水,」政五郎一面说,一面伸手放在尸体的肋骨上,「多半是溺水时吃了水。被绑住扔进河里前,虽已去了半条命,但应该还没死。」
「那就更惨了。不过,这样竟能认得出是正次郎?」
「尸身的兜裆布用的补缀,用的是『胜元』以前印了名号的的手巾。还有,背后有纹身。现在不方便看……」
政五郎抬起尸体左肩。「这个地方,纹了一个天女图。遣人去『胜元』一问,人人都立刻说那是正次郎。很多寿司师傅和厨师都喜欢纹身,常互相炫耀比较,因此谁有什么样的纹身都记得。身高也相近,所以我想应该不会错。」
「关于正次郎,我最近才知道一个消息……那是什么?」
原本正想说出木桶匠权吉和八王子赌场的事,平四郎却不禁中断自己的话大喊。原来,弓之助正踏着河边湿润的泥土,往这里走来。大额头紧跟在后头,而弓之助不知正兴奋地向大额头说些什么。
「那是大爷的外甥啊,」政五郎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我们家的大额头。」
「这我知道。」平四郎往两人奔去。「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见平四郎,弓之助的脸色整个亮了起来。「啊,姨爹,您总算来了。」
「什么总不总算,你怎么会在这里?」
「政五郎爷的人到八丁堀来通报时,我正好在宿舍打扰。于是便直接过来了。」
接着略带辩解意味地补充道,一听说是正次郎,便实在忍不住。
「我太僭越了吗……」
「我倒想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
「看到那种——尸体啊。」
弓之助向后瞥了大额头一眼,两人一齐耸耸稚气的眉毛。「我们没有看尸体,一直在这一带勘查。」
平四郎「呼——」的吐了一口气。「你姨妈竟然肯让你来。」
「姨妈吩咐我要好好表现。」
细君显然已一心当弓之助是养子了。
「勘查之后,发现了什么?」
弓之助摇摇头。「正次郎似乎不是从这一带的河岸被扔进水里的。」
「怎么说?」
「因为没有留下类似的足迹。那人虽然全身被绑住,但身躯不小,何况他是个男人,一定会挣扎得很厉害。搬的时候,可能要两人合力,甚至三人。因为并非一般的行走,脚印应该会相当紊乱。可是,却没看见那样的痕迹。」
「可能是被扔在很上游的地方,过了一整晚才被冲到这里。」
「政五郎爷说,看尸体的样子,在河里的时间应该不到一晚,还说可能是今天一早被扔进去的。」
平四郎伸手抠起鼻翼,接着不慌不忙地问道:「那,你认为是谁下的手?」
两个孩子圆睁着两对眼仰望平四郎。
「我只是问问而已。」平四郎干咳一声。「看你们说话的样子,好像你们知道凶手是谁似的。」
「依现在的状况,要紧的或许不是『谁』,而是『为什么』。」
「怎么说?」
问了这句后,平四郎忽地说:
「我怎么问起你来了。」
身后看热闹的人笑了。平四郎听而不闻,而弓之助也一脸的若无其事。
「正次郎被折磨得很惨吧?」
「嗯,很惨。」
「动手的人之所以会拷问正次郎,一定是想从他身上逼问出什么话来。」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定定地盯着弓之助的脸好一会儿。然后,以念书般的口吻说道:「正次郎知道什么吗?」
弓之助点点头。「八百富的阿露、富平,还有久兵卫都平安无事吧?」
平四郎连忙转身赶回政五郎处。两人商量不到几句,便决定好如何安排,刚才一直听政五郎指挥行事的、一名平四郎没见过的年轻手下,奔过桥消失了身影。
「富平他们本就有我们的人在监视,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但小心是没有过度的。」政五郎说道。
「权吉也就罢了,阿律不知如何?」
「若是凑屋那个俊掌柜将她藏了起来,也就不必担心。」
尸体己决定移往邻近的办事处。小平次跑了好几趟奉行所后,决定由平四郎负责验尸,因此一行人围着抬着尸体的担架行动。一目桥一带的町役人们,看看弓之助又看看大额头,诧异地皱起眉头,但平四郎未做任何说明,弓之助他们也没作声。
在办事处里,再次仔细检验尸体。此时不须顾虑看热闹的人,便掀开草席让尸体整个露出来。平四郎与政五郎不时发话,都由担任书记的老人写下,只见大额头则在一旁翻着白眼,似乎也正忙着「写」进脑里。
弓之助看到尸体,脸色微微发青。听政五郎面不改色地说着左手小指指甲被拔掉、指尖遭炭火炙烧等,每听一次脸色便更惨白。
政五郎以熟练的手法打开尸体的嘴往里看。「牙齿并没有被拔掉……全都在。」
「有那种拷问啊?」
「在常出入赌场的人当中,并不罕见。」
「真叫人头皮发麻。」
弓之助说了句话,却因声音颤抖,初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脏的。」
「什么?」
「牙齿。」
「牙齿怎么了?说清楚点。」
弓之助咽了一口唾沫。「牙齿是脏的。」
政五郎以沉着的眼神望着弓之助,说道:
「溺死的人,会喝进很多脏污的河水。」
「就是这么一回事。」平四郎作结。
弓之助向前一步,走近尸体蹲下,指出正次郎从嘴唇间露出来的牙齿。
「可是,我想这里的脏污并不是河里来的。这是血吧?」
平四郎与政五郎重新细看尸体嘴内。一打开嘴臭味更浓,平四郎便屏住气,但政五郎却行若无事。平四郎心下不禁暗自佩服。
「也许是溺水的时候太痛苦,咬到舌头了。」
平四郎迳自喃喃说道,但政五郎和弓之助都没说话。政五郎微微皱起眉头。
弓之助突然回头对担任书记的老人说道:「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有没有卖天妇罗的人?糯米丸子铺或乌龙面铺也可以。」
这话使在场所有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老人没料到有此一问,墨汁自笔尖滴落。大额头的「记录」也中断了,黑眼珠回到正中央。
「怎么,你肚子饿了?」平四郎笑道。「看你的脸色倒不像有食欲。」
「我想去要一点东西。」弓之助正色道。「有吗?」
老人说,做这些生意的人都住在附近杂院里,并告诉他所在地点。弓之助留下一句「失陪」,便跑出办事处,留下众人满脸错愕。
老人泡了茶,众人便坐下来歇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