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然而,蒙受垂青的人,却骂那个阿藤「天杀的臭老太婆」。
平四郎让官九郎带去的信上,写着几个直截了当、简洁明了的问题。凑屋阿藤对找巫女的原因作何解释?曾要她驱什么邪吗?曾要她祭拜什么吗?为此又付了多少钱?前后总共与阿藤见过几次面?后来不再见面,是阿藤要她不必再来了,还是另有原因?——依年轻大夫的来信,吹雪对这些问题,撇开混杂其中的咒骂不谈,倒是回答得有条有理。她说真的是很气凑屋阿藤,所以记得非常清楚。
距今约两年半前,吹雪首次被叫到凑屋,来到大宅深处阿藤的居室时,阿藤要她驱走附在这个家里作怪的恶女之灵。吹雪问起阿藤如何得知她这个人,阿藤提起日本桥通一丁目和服店的大老板娘。和服店有个十二岁便死于天花的孙女,魂魄在家里游荡,大老板娘说是请吹雪来安魂的。
吹雪说自己擅长安抚彷徨迷失的游魂,也因而受到不少人感谢。年轻大夫在此加注,说吹雪现下模样虽然凄惨,但其实是个聪颖机伶、个性爽朗,脸蛋也颇惹人怜爱的姑娘。若非误入歧途,应该不至于身陷牢房。这年轻大夫该不会爱上吹雪了吧?平四郎操起不必要的心,捏捏下巴。
吹雪只进出过阿藤的居室,没去过凑屋其他地方,但魂魄徘徊逗留之处,会有一种令足尖冰冷的独特寒意,吹雪却没有感觉到。因此当阿藤说有女人的恶灵,她也无法立时有所感应。于是她试图问出个中情由,但阿藤不愿说,只是倨傲地道,要你驱邪就驱邪,办不到就滚。
然而,吹雪也是个生意人,借口说要呼唤迷途的游魂需要一定的步骤,到凑屋走了两、三趟,并以各种手法笼络阿藤,虽只是只字片语,却也成功问出她为何烦心。她嘴里的恶女,看来是凑屋老板总右卫门的情妇,且那女子似乎死不瞑目。但这是许久之前的往事,并非近日才发生的。而且,这女子的灵魂要对凑屋报仇,也只是阿藤自己的说法。至少,处理过许多这类实例的吹雪一听到「鬼报仇」,当下会想到的病苦、接连有人死于非命、家道中落等实际损害均未发生。最后举出的这一点,尤其令吹雪感到可疑。
然而,第四度上门之际,一个小小的偶然解开了吹雪心中的疑惑。由于家中有巫女出入,凑屋的女儿美铃深感好奇,便趁吹雪在时来到母亲的居室。
说到当时阿藤的惊慌失措,即使说美铃是个死人,眼睁睁见她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不过如此。不要靠过来!不要靠近我!要说几次你才懂!尖叫着叱喝女儿,将她赶出居室,狠狠将唐纸门一关,一副要撒盐驱邪的模样——不,若非吹雪在场,她大概真的会撒盐。
美铃走了之后,阿藤铁青着脸颓然而坐,吹雪抓紧机会上前安慰。阿藤吓坏了,将之前坚决不肯透露的秘密和盘托出——死去女人的恶灵附在女儿身上,占据了女儿的身体,要对我加以报复,因为美铃的长相一年比一年像那女人……
于是,阿藤再三坚称的「鬼报仇」是怎么回事,吹雪也懂了。她在别处也曾听说过类似的例子。
吹雪更进一步问起「那女人」是谁,然而这却是画蛇添足。阿藤差点要脱口回答,但发现吹雪那热切的神色,忽地回过神来,反咬一口问道,驱邪有必要知道女人的名字吗?
吹雪答道,驱邪当然要知道名字。既然夫人至今曾聘请算命师、灵媒,当时自然也问过名字吧。然而阿藤却再也听不进吹雪的话。她对自己因一时失态,不慎将极欲保密之事说溜了嘴感到切齿之悔,当真咬紧牙根开始吵嚷起来,叫着:「快给我滚!你滚!要钱就拿去!像你这种肮脏的女人,不准再踏进这个家一步!」据说骂得很凶。
阿藤也真的开了装金子的钱箱,拿小判(注:江户时代的金币单位,由政府发行。依发行时代重量略有出入,但通常以一枚小判为一两)扔吹雪。其中一枚打中吹雪的脸,正好碰到右眉与右眼间的柔软处,割破了皮,流了血。这使得阿藤更加如得失心疯般,又是踢打又是拉扯地动起手来,吹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在此,年轻大夫又下了个注解,写道吹雪脸上的这个伤痕仍相当清晰,一眼便看得出来。脸蛋可是重要的生财工具,吹雪之所以对阿藤忿恨难消,绝大部分是为此。
做吹雪这种生意的女人,通常都不是单独行动,她背后便跟着一个吃软饭身兼保镳的可怕「大哥」。吹雪对这男人并未详加描述(平四郎认为定是碍着年轻大夫在眼前的缘故)。若在平常,遇到这种事必定会向「大哥」哭诉,要他到凑屋大闹一场。吹雪当真心有不甘,也不是没考虑过此事。要知道,对方可不是一般小商人,而是凑屋。若手法得当,定可大敲一笔。
然而,吹雪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害怕。能向凑屋要到一大笔钱自然开心,但她深怕会因此无法摆脱这个男人。这男人于合作当初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一旦成为吹雪的入幕之宾,便立刻显露出本性,将吹雪赚的钱搜括得一干二净,若敢顶嘴便拳打脚踢,自己却沉溺于赌博喝酒,集窝囊废本质于一身。
这些「大哥」通常物以类聚,因此吹雪深怕若随便说出凑屋的事,事情将更不可收拾。那时她已两度因偷窃而与公役「结缘」,但罪行轻微,并未沾染过「恶事」。这里年轻大夫也亲切地加了注释,写着认为吹雪不是会做那种事的姑娘。
而且吹雪还说,虽只乍见一眼,但她深深同情凑屋的女儿美铃。只不过是长得像以前和总右卫门过从甚密的女人,便被自己的母亲视如妖怪。吹雪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一心相信所有的母亲都是温柔的,自己的母亲也一定温柔有加。因此看见阿藤对美铃的态度,不禁感到心痛。
「那个天杀的臭老太婆,」
吹雪是这么说的。
「她一定是杀了凑屋老爷的情妇。因为是亲手杀的,才怕鬼魂作祟找她报仇。可是,她又不敢正视自己犯下的事,这样是没办法好好驱邪的。那种没良心的臭老太婆,死了最好!」
将吹雪移至医牢的行动相当顺利,作次也小心安抚了其他女囚,因此不须为吹雪担心。又,汇整此信时,冈引仁平也至牢房探视,与狱卒闲聊后便走了,应该没有注意到我方的举止——年轻大夫如此作结。
平四郎一面将纸卷卷回原状,一面自鼻子深深吸气,刻意发出鼻息声再将气呼出来。
有了这些佐证,已经无庸置疑了。
「恶女之灵吗。」
那是指葵。阿藤这样称葵。葵已经死了。她没有留下佐吉出走,也没有与别的男人私奔。她被阿藤杀了,尸体被藏了起来。
平四郎抚着后颈,闭上眼睛。一起床便读了封长信,觉得脖子好像僵了。一作此想,却又立刻失笑。因一旦做起接下来该做的事——
「可不是肩颈酸痛一下就能了事的。」
朝阳灿烂的秋日庭院中,好几只麻雀翩然飞落。
「因为,我可得去把一个在地底下沉睡了十七年的女人挖出来啊!」
麻雀啾啾鸣啭。有一只停在缘廊边,歪着头望着平四郎,似乎是不懂他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