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虫
短短的栈桥尽头,泊着一艘屋形船。船夫头上缠着手巾,露出薄暮中仍引人注目的雄壮上臂,撑着篙站在船头。蹲在他身旁的人一见平四郎便站起身来,深深行礼。是久兵卫。
平四郎走上栈桥,忽地停步,回头转向影子掌柜,然后问道:「阿律还好吗?」
灯笼不见丝毫晃动,影子掌柜的表情也不见有何变化。平四郎接着问道:
「你真的是掌柜吗?」
这次,影子掌柜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却不答话,只将提着灯笼的手向前伸到近处,照亮平四郎立身之处。
「请小心脚下。」
离开柳桥时,屋形船内便只有平四郎与久兵卫两人。
船里备了酒肴,脱下外褂穿上凑屋短褂的久兵卫,不断劝平四郎喝酒吃菜,但嗜吃如平四郎,这时也没吃喝的心情。
与话不多的久兵卫两人独处,不免陷入沉默的尴尬。于是平四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他说,今晚与凑屋总右卫门碰面之事,已知会冈引政五郎,而与凑屋总右卫门的谈话无论是何内容,平四郎都有义务转告;同时,仁平正由政五郎看守,但仁平仍激动地大谈葵的命案,声称只要把这件事叫嚷出来,便足以抵销自己杀害正次郎的罪等。久兵卫无论听到什么,都一迳保持沉默,只是恭谨地待在一旁。先前见面时的那份威严,似乎没有带上船。是因为凑屋的短褂吗?同样一件短褂,给了影子掌柜足以压倒平四郎的力量,却带走了久兵卫的威严。
待热酒转凉时,船发出叽叽声响靠了岸。久兵卫向平四郎告了罪,拉开格子门走至船头。
船再度驶离埠头。即使坐着也感觉得到水的流动,与船夫使船逆水而前的力道。
格子门开了。一名个子较久兵卫高大许多的男子,弯着身走进屋形船。
他就是凑屋总右卫门。
面对面一看,那张脸较想象中年轻许多。年纪应当五十好几了,但嘴角仍有种不知该说是讨喜还是带笑的神情,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暗赞,这确实是张能讨女人欢心的脸。他忙着观察,连总右卫门的问候都听而不闻。
一如平四郎为穿不穿外褂而烦恼般,不知总右卫门是否曾细心挑选过和服,或者男人不太在穿着上费心思?商人又另当别论吗?不过,那真是一身上好的和服。一定是绉绸吧。在这个单衣、夹服难以抉择的季节,他身上这件是单是夹呢?要个剩下的一小块回去,老婆定会开心地缝成上等绸巾吧。不过,他头上那髻结得也未免太后面了吧?总右卫门是长脸,是因他本人在意这点吗?
「井筒大爷。」
听到有人叫唤,平四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出声的是久兵卫。
平四郎回答了一声「喔」,还挺有气势的。「啊,抱歉,我有些晕了。」
「您并没有喝酒……」
「不,是晕船。」平四郎说着,重新坐正。不知凑屋总右卫门是否为刻意,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那么,大忙人凑屋老爷,特地找我说话,究竟要说什么?」
总右卫门微微垂下眼,在眼皮下转动眼珠。
「我正想着,若能直接请教是再方便不过,因此这倒是个好提议。只不过,倒是不必这么客气。」平四郎往酒肴一指,「我呢,还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公役,能领受的自然领受,领受得太多,就成了祸源了。」
啊哈哈——一笑之后,平四郎发现自己似乎有些紧张。器量毕竟太小了,应该带弓之助一起来的。
凑屋总右卫门轻咳一声后,开口了。「井筒大爷,过去我就听久兵卫说您说话不喜欢绕圈子,因此今晚便不揣冒昧,设下水酒陋宴。若令您不快,在下总右卫门在此谢过,请您见谅。」
话虽说得客气,听来却不太怎么有歉意。不过,这么一个富商巨贾,想必与道歉绝缘已久,这也难怪。只不过,嗓音听来倒是好声音哪!当和尚念念经肯定不错。
平四郎搔搔后颈。「你说的对,我就怕说话绕圈子。」
总右卫门不作声,凝视着平四郎。久兵卫则缩在一旁。
「所以,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凑屋老爷,你为何要特地派久兵卫,还遣了佐吉,不惜耗时费力又花钱,要把铁瓶杂院的住户赶走?说实话,我只要明白这一点,其余就简单了。」
总右卫门初次露出微笑。平四郎心想,这男人多半不会大笑吧。光是微微一笑,一切便足矣。
「井筒大爷,您怎么想呢?」
这是个平静的问题,平四郎嗯了一声。船缓缓向右倾,平四郎等人的身体也跟着倾斜。感觉着水流,平四郎总觉得腰部沉沉的。
「我不太会说话,要是哪里听不懂,就岔进来问吧。」
做了这点声明之后,便开始说。
若让弓之助来,定然比我高明。政五郎看来也惯于说话。但是,像这样将自己所想过、做过的事,有条有理地向他人说明的机会并不多,说得不好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实在很难。
当平四郎的话前后不连贯时,总右卫门便相准时机提问,主导方向。每次都令平四郎心下佩服。说起话来喉咙自然感到干渴,于是便以冷了的酒润喉,但也暗自小心不让自己喝醉。
当平四郎将能说的讲完后,久兵卫人又小了一圈。他晃得尤其厉害的地方,是平四郎说到八百富太助命案,以及之前正次郎袭击久兵卫的那一段。久兵卫有两、三度闭上眼睛。而平四郎说明不知杀死太助的是何人,但阿露编出自己对兄长动手的一段话,并私底下告诉阿德,让身为铁瓶杂院中心人物的阿德相信这说法,以此相助久兵卫,也让凑屋所写的剧本得以继续下去。提到这一段时,久兵卫忽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沉默。
「能干的管理人久兵卫爷,你要离开铁瓶杂院,需要一个不容置疑的故事,也需要预作铺陈,好让后来的佐吉不管如何尽力,也无法轻易赢得以阿德为首的杂院主妇的信赖。前年,正次郎来袭时,那场戏若顺利上演,便不需要第二回,但就是那回失手了,以至于事后必须再编出更错综复杂的故事。要骗人,实在是件难事啊。」
平四郎累了。说话时,船晃动得厉害起来。腰好重。
「凑屋老爷,」平四郎问道,「葵到底埋在哪里?不知道的话,我们——你也一样——便束手无策了。」
船似乎正在掉头。转过船头,回栈桥去。
凑屋总右卫门静静地说道:「葵没有死,她还活着。所以,铁瓶杂院的地下什么都没有。」
格子门外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除了这一点外,皆如平四郎等人所推测。
总右卫门低头行礼,说道真是甘拜下风。尤其是弓之助的推断:葵与阿藤为当面谈判所选的地点为灯笼铺的小屋,且在该处发生争执,葵的遗骸应该被埋藏在此。对于这段经过,总右卫门以看戏法表演似的语气赞道,真精彩。
平四郎愣了好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错愕的一次。
「是吗,原来她没死啊。」他喃喃地重复总右卫门的话。「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