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凝视着这一幕,孝史感觉到胸口内侧有个东西膨胀起来。无以名状的东西,在孝史的体内挣扎着。
「结束了呢。」
贵之在一旁呢喃。他到底要说几次这句「结束了」才甘心——?
就在这个时候,在孝史体内焦急得跺脚的感情,突然在脑里形成了明确的形状。他抬起头,望向沿街的人,望向通过的战车,望向市街,望向天空。聆听人们的声音,聆听风的声音,聆听士兵们的军靴踏过雪地的声音,聆听战车的履带声。
你们都会死。
唐突地浮现出这句话。你们都会死。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死。即使侥幸活下来,那也是一条艰辛无比的路。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你们根本不晓得。
这个国家将会毁灭一次。你们现在所认知的「国家」就要灭亡了。然后它灭亡的时候,会把你们全部抓去陪葬。在那里笑的你、在那里竖起大衣领子的你、还有在那里对着人行道上的人微笑的士兵、战车上的那个士兵,全部都会被抓去陪葬。
什么都没有结束。今后才要开始。这是结束的开始。然而,为什么你们却在笑?为什么没有人生气?没有人害怕?为什么没有人挺身而出?说,这是错的。说,我们不想死。
为什么不阻止?
孝史几乎要大叫出来,用双手按住嘴巴。只有呼吸化成了冻结的白色雾气,流向空中。
为什么不阻止?这次的疑问,化成了对孝史自身的诘问。我为什么不在这里挥舞拳头,向群众呐喊?告诉他们,这样下去不行。我知道未来。回头吧!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大家一起回头吧!
出乎意料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泪水滚落了眼眶。虽然只有一颗,它却滑下了孝史的脸颊。
——说了也没用的。
没有人会相信的。历史知道这一点。或许会有一个、或者是两个、或者是十个人愿意倾听他的话,但是就算能够告诉这些人如何活过战争的方法,就算能够在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和他们一起思考适切的处世方法,那依然、依然也不过是细部的修正罢了。等于是对其他大半的人见死不救。
「要叫吗?」贵之低声说。
孝史转向他。贵之朝着正面漠然地望着沿街的人。他不让在场的人听见,只轻微地掀动嘴唇,继续说道。
「大叫:接下来战争就要来了。接着军部真正的独裁就要开始了。政治家们害怕恐怖行动和再次的政变,全都成了缩头乌龟,议会沦为徒有形式的窝囊废,战争就要以最糟的形式到来了。」
孝史无言地举起手臂,擦拭眼角。
「我很怕。」贵之呢喃。「怕得不敢叫。」
「怕……?」
「嗯,很怕。怕得全身都要发抖了。要是现在说出那种话来,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光是想象,我就怕死了。」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贵之的话冻成了白雾。
「父亲是陆军大将,我却没有成为职业军人。现在也没有被征兵。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贵之的口气,带有揶揄自己的语气。
「就算我想担任军务也不可能。因为我是个色盲。」
孝史张大了眼睛。寒意刺骨。
「我是红绿色盲,好像是母亲有这方面的基因,所以就当不了军人了。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件事,父亲失望极了。母亲在蒲生家的立场也变得艰辛。全都是我害的。」
贵之抬起下巴仰望天空,孝史发现贵之的眼睛湿了。或许是寒风所致,也或许不是这个缘故。
「我一直背叛父亲的期待。对父亲而言,我是个不符合他的期望的长男。所以当辉树出生的时候,父亲想要把他收养到蒲生家。舍命反对这件事的,是母亲。如果辉树成了养子,我在蒲生家就失去了立场。母亲这么认为,坚持如果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收养辉树的话,就要和我一起去死,坚决抵抗。即使如此,父亲还是不死心,但是辉树的母亲害怕母亲的惩罚,主动说要退出,事情才总算落幕了。」
孝史想起贵之曾说:「接受并疼爱就这样的我的,独一无二的母亲」。
「即使如此,很长的一段时间,父亲还是对辉树割舍不下。父亲认为,最后抛弃了他们母子,他们一定很怨恨他。我因为知道父亲为何执着于辉树,所以一直憎恨着父亲。只要他说右,我就偏往左,他说左,我就偏往右。」
「可是,你父亲看见未来之后,不是向你寻求帮助吗?」
「是啊。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爽快。父亲竟然向我寻求协助——。而且他还对我说:我看过了未来,我至今为止的想法都是错的。我应该更重视经济和民主主义教育才对,你才是正确的。我高兴得都要飘上云端了。」
贵之垂下肩膀。
「然而,就连那个时候我也失败了。我背叛了父亲的期待。这是让父亲承认我的唯一机会,我却失手了——」
战车的队伍终于结束了。人们开始涌到马路上。
「你知道相泽事件吗?」
记得听过好几次。记得——好像是陆军的要人被暗杀的事件。
「那是去年八月的事。陆军军务局长,一个叫永田铁山(注:永田铁山(一八八四~一九三五),陆军中将,统制派的中心人物。被视为让皇道派的教育总监真崎甚三郎遭到罢免的始作俑者,而遭到皇道派的相泽三郎中佐杀害)的人物,在办公室被相泽中佐斩杀了。当时相泽中佐接到命令,即将前往台湾赴任,但是他认为让反皇道派的中心人物永田铁山再继续活下去,将成为皇国之毒瘤,所以要替天行道。」
父亲试着阻止这件事——贵之坦承说。
「知道战争发展的父亲,拼命地思考,要怎么样才能够多少改变一点潮流。结果,他认为似乎最有效果的手段,就是阻止永田铁山遭到暗杀。你所在的时代的历史学家,应该也都认为只要永田铁山还活着,就能够改变大东亚战争的局势。」
「他是这么重要的人物吗?」
「没错。父亲写信给永田军务局长。写了好几封。叫他小心安全,强化警备。事件发生在八月十二日,父亲叫他那天不可以待在办公室。然而讽刺的是——」
贵之露出痉挛般的笑容。
「因为父亲是皇道派的人,永田军务局长那一方的人,把它解读为这是恐怖行动的暗示。认为这是威胁,对警告嗤之以鼻。他们说,他们才不会屈于这种威胁。」
「什么这种威胁——」
「实际上就是如此。焦急的父亲,想要在暗杀事件发生的当天闯进现场。他要在场。这样一来,或许就可以改变局势。对方如果把父亲的信当成恐怖行动的预告,那么父亲亲自登场的话,他们多少也会警戒吧。他们的警戒或许可以阻止暗杀的发生。」
以计划来说并不坏。孝史点点头。
「可是,我不想让父亲去。」贵之接着说。「身体不灵活的老人,万一那时候突然没办法行动怎么办?所以,我志愿了。」
「志愿?你吗?」
贵之点头,叹了口气。「没错,我,胆小鬼的我,不符合期待的儿子的我,心想即使只有一次也好,想要回应父亲的期待,向父亲证明我不是胆小鬼,所以说服了不甚情愿的父亲。我以送交父亲信件的名目,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