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可是,或许我也能够原谅阿姨和蒲生大将。」平田继续说。「或许能够做为一个同时代的人,原谅他们所做的事、不得不去这么做的事。然后那个时候——」
语尾微微颤抖着,平田说了:
「那个时候,或许我也能够原谅我自己了——我这么想。」
或许能够原谅我,以及身为时光旅人的我曾经做过的一切。或许能够原谅一切的徒劳挣扎、一切的错误。然后我能够成为一个人,不是伪神,而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人。一个不知道历史的意图,只是在潮流当中,看不见未来地拼命活下去的人。一个能够爱惜自己明天或许就会消逝的性命的人。一个和明天或许就再也见不到的邻人拍着肩膀大笑的人。一个怀抱着普通的勇气,沉浮在历史当中却不晓得这是多么尊贵的事的人。
俯拾皆是,理所当然的人。
「为了这个目的,我来到了这个时代。」
平田对孝史诉说。孝史觉得在那里看见了没有一丝污浊的真实。
「以蒲生大将死亡的那一天为出发点,为了成为一个单纯的人,我来到了这里。」
和平田的谈话结束之后,孝史到楼上去找阿蕗。
她人在厨房。在砧板上切着大颗的白菜。从绑起的袖子露出来的手臂几乎和白菜一样白皙,一样水润。
幸好,只有阿蕗一个人。她马上就注意到孝史,抬起头来。
「阿蕗……」
阿蕗扫视了一下周围。她放下菜刀,用围裙擦着手,离开流理台前,走近孝史。
「你已经要回去了吗?」她小声地问。「贵之少爷说,平田回来的话,你可能也很快就会回去了。」
「今晚就要回去。那样比较不容易被人发现。」
说着「哦」似地,阿蕗频频点头。「这样啊。说的也是。」
平田的话深植心中的现在,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平田想要成为人,孝史却想变成伪神。
我想带阿蕗一起去——
听到孝史的希望,平田也没有吃惊。他只是温柔地说「就是会变得想要这么做的」。
——你去问问那女孩。她答应的话,虽然无法立刻,不过我一定会把她送到你的时代。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孝史在泥巴地房间的出口坐下。阿蕗也在他旁边,离开一点的地方坐下。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说出口的瞬间,绝对不可能、这是个离谱的无理提案,这样想法化成了露骨的现实,砸上孝史的脸颊。去了又能怎么样?要用什么样的名字和身份?要怎么样、在哪里生活?
可是,愈是明白这是个愚蠢的提案,孝史的嘴巴就愈是擅自动起来,说出一大堆劝说阿蕗的话。会有空袭唷、会没有粮食唷、思想统制会变得严厉,难以置信的恐怖时代将会来临唷——
想说的话、能说的话都说完之后,剩下的只有一颗空转的脑袋。他觉得空转的心那空洞的声响,听起来比心跳还要剧烈。
「你这么担心我,我很高兴。」阿蕗说。「为我这样的人想到这些,真的谢谢你。」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和阿蕗一起去而已。」
因为我喜欢你。在这里度过的时日实在太过于短暂,让他说不出这句话。可是,时间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高兴,可是我不能去。」阿蕗说。「这个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在现在这种时候离开。能够待在这里,我真的非常感激。若是这个家没有雇用我,我一定就得去卖身了。我的故乡是一个孝史一定没有听过的小村子,父母是小佃农。」
「可是,那不是用工作——」
阿蕗摇头。「嗯,或许吧。可是,我不这么想。」
孝史的膝盖脱力,开始颤抖。
「贵之少爷说,那些年轻的将校们,是为了拯救被逼迫到非得卖女儿才活得下去的穷困农村,才挺身而出的。」
阿蕗抚摸着粗糙皲裂的手指说。
「我知道有许多哭着卖掉女儿的贫穷小佃农。要是这次的起事成功的话,或许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卖女儿这种事了,但是没办法这么顺利呢。」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你跟我一起来啊。」
阿蕗慢慢地,但神情坚毅地抬起头来说了:「我不能丢下弟弟一个人走。」
孝史不由得注视着阿蕗的眼睛,知道这句话为一切做了终结。
「我弟今后就要被囚禁在军队里。我不能丢下他走。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逃走。」
姐姐,一起去看电影吧——
「对孝史来说是回去。可是,我的话就成了逃走。我做不到,那是不可以做的事。」
阿蕗说完之后,突然笑了出来。那是开朗得令人吃惊的笑法。
「要是这个时代的人全部都逃走也无所谓的话,这个时代到底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空栏的年表。想象它被风吹往虚空中的模样,孝史也跟着笑了出来。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笑了一阵子。
孝史笑着,声音哽住了。
「可是,阿蕗你不怕吗?或许会死掉唷?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的。」
阿蕗果断地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死掉。也有人会幸存下来吧?不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放弃。」
「可是……」
「我会写信。」
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着孝史,阿蕗说:「我会写信给你。请你告诉我,该写到哪里才好?」
然后她突然害羞起来:
「我现在还写不好汉字。因为学校只念了一半而已……。可是我会学。我会学字,然后写封像样的信给你。」
「比起信,我更想见你呢。我们在哪里见面吧。」
阿蕗睁圆了眼睛。「哎呀,在孝史的时代,我都变成皱巴巴的老太婆了。才不要,好丢人唷。」
「阿蕗会是个又小又可爱的老婆婆的。所以没关系啦,我们见面吧!」
没错,是老婆婆……和我见面的时候,阿蕗已经变成老婆婆了。现在虽然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其实是非常非常遥远的。
不想回去——这个想法又荡了回来,涌上心头。
「还是我留在这里好了。这样也可以的。」
孝史鼓足了劲这么说。结果阿蕗脸上的笑容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消失,她直盯着孝史看。
「我会在这里工作。也会努力活过战争。不要紧的,我现在觉得这个时代待起来也没那么——」
什么东西撞上了脸颊。触感很轻,所以他一时之间没有发现自己是被打了。
阿蕗用打了孝史的脸颊的手,按在嘴边。她眨着眼睛,睫毛在脸颊落下阴影。
「不可以说那种话。」她在指缝间呢喃。「说那种话,太狡猾了。」
狡猾这句话,刺进孝史的耳里。或许阿蕗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平田的话浮上了心的表面。伪神难以抗拒的业。
「你现在或许说得出这种话,但是到了后来,或许就会后悔了。你会想,来到这个什么鬼时代,啊,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早知道就快点回去了。然后,或许你会觉得都是我害的,会讨厌、憎恨起我来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