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真香。」他吐出长长的烟雾。
「你可以抽烟吗?心脏呢?」
「阿姨能力很强,所以心脏先受不了了。」
平田说,用挟着香烟的手指敲敲太阳穴。
「我的心脏很结实,但是能力不强,要是跳跃过了头,脑袋会先受不了。就是这么回事。」
看着平田神情愉快地抽着烟,孝史也开始想抽了。
「也可以给我一根吗?」
那是有着红色与白色花纹,叫做「朝日」的牌子。抽起来很辣,孝史呛住了。
「要回去有淡烟的现代了吗?」
「还不能回去。你还没有完成约定。」
「约定——」
「就是你是到这个时代的这幢宅邸来做什么的。你说要告诉我的。」
孝史发现自己拿着香烟的手指在发抖。
「哦,那件事啊。」
平田把香烟按进灰里揉熄。然后他的嘴角突然放松了。
「你好像已经自行找到答案了啊。」
「我?」
「是啊。你没发现吗?」
孝史凝视着平田柔和的脸。是多心吗——不,这一定是身在阴暗的半地下的房间的缘故——他周围的负的气氛,感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让人不愉快了。
就像你所想象的,对阿姨来说,战前的日本更容易居住,中年过后,她几乎是在这里札根落脚的状态。只要巧妙地避开战争的时期,工作也容易找,生活相当舒适。「之前我也告诉过你,阿姨在过世前不久,来见还在现代的我了。」平田开始说。
「那是约一年前左右的事。从你的话来推测,应该是在即将实行书房计划之前吧。从这里穿越到现代是件大工程,只因为这样阿姨虚弱得不像话。她说这是最后的道别,无论如何都想亲自对我说。她平常都不会这样的,却只有那个时候,在我住的地方休息了半天,一定是真的累坏了。」
平田说,那个时候,阿姨——黑井向他坦白了她所做的事。
「就是她让蒲生大将看到未来,大将因此采取了种种行动,为了后世,写下批判陆军的文书等等所有的事。因为这样,发生了一些棘手的事,她要去解决。她笑着说,解决完之后,她恐怕就会死掉,不过原本也差不多是寿命了。她非常满足的样子。」
满足——没错,这正是孝史在书房里从黑井的脸上读到的表情。
「就算我问她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问她要怎么解决,她都支吾其词,不肯告诉我。阿姨知道,我对于她这样随便让别人看见未来、或告诉别人未来的事,非常地不能认同,所以很难启齿吧。事实上,为了这件事,我们老是在争论。因为无可奈何,我也没有再继续深究。所以决定要来到这个屋子的时候,我完全不晓得二十七日会发生什么事。」
「那,你真的跟这次的事件毫无关系了……」
平田轻笑。「嗯,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既不恨蒲生大将,也没有杀他。」
那个时候的状况,还不能够这么率直地相信这番话——
「就像你说的,阿姨跟我之间,有着决定性的不同。」平田说。「阿姨对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她对于只为自己中意的人、喜欢的人、珍惜的人、同情的人使用这种力量,丝毫不感疑问。她觉得时光旅行的能力太美好了。容易遭到他人排斥的这种阴沉的气氛虽然是痛苦的枷锁,但是她相信自己拥有远超过它的东西。」
——黑井照着约定来了。请转告少爷。
——小姐,请您幸福。
「阿姨也和我一样,是伪神。但是,阿姨却肯定这件事、高兴地接受它。如同你说的,她对这件事感到骄傲。」
平田像把话撒落灰烬里似地说。
「我觉得,她那样也是一种幸福吧。」
但是,平田不一样。
孝史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在阴影中悄悄并肩站立的两名时光旅人的图像。但是,这次这个图像里,黑井和平田、阿姨和外甥,并不只是彼此安慰。他们站在同样的立场,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但是,我和阿姨不同。我感到疑问。质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以为拯救了原本会在这里消失的性命,另一边的另一条生命却消失了。阻止了原本会在这里发生的事,又在别的地方发生了类似的事。我厌倦了无止尽的错误尝试,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伪神的时候,我真的受够了。」
「就像在市电大道看到战车的我一样吗?」
「对。就像在市电大道看到战车的你一样。」平田微笑。「所以,我才说你已经自行找到答案了。」
我也是个伪神。这对孝史而言太过于沉重了。难道说这就是答案吗?
「听到阿姨对蒲生大将做的事,我觉得这简直有如天启。我觉得机会来了。」
「为什么?」
「大将站在知道未来的立场上,想要留下批判同时代的人的文书。就像贵之说的,这是抢先。是站在高处,俯视在每个时代摸索、活下去的人的行为。这不是该做的事。但是,阿姨却允许自己这么做。因为她对于身为伪神的自己感到高兴,所以才能够允许。」
但是我受够了——平田摇头。
「已经受够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自己更徒劳、更意义不明的存在了。就算东奔西走,结果帐目还是变得跟历史的数字一样。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一次又一次这么想。
可是另一方面,我也了解阿姨的想法,还有借由阿姨的手,看见未来的蒲生大将的想法;而且是深切地了解。既然身为伪神,就会想要摆出神明的姿态。不由自主地会想这么做。就连我也做了数不清的这种事。这已经像是佛家说的『业』一样了。」
蒲生大将留下大量的文书,冀望死后的名誉,这也是看过未来之后,就不由自主想做的事吗?
「现在的我,没有责备大将的资格,也没有原谅他的资格。只是同罪而已。但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不对,我有逃脱这个立场的手段。」
那就是活在这个时代。平田说。他抬起视线,笔直地望着孝史的眼睛说。
「我要在这个接下来即将进入战争的时代札根,做为这个时代的人来体验。不管多么地痛苦艰辛,都不能有半点蒙蔽、预测、捷足先登,一切都要亲身体验。不顾一切地活下去之后,或者是死在这里的时候,我做为一个『没有抢先』的同时代的人、站在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相同立场,对于阿姨和蒲生大将,我会怎么想?会有什么样的想法?被他们从高处俯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个时候,我就能够切身地感觉到这些。或许我会生气。或许会暴跳如雷。可是,那不是身为伪神的愤怒,而是身为一个人的愤怒。明明抢先了一步,知道一切,怎么能够批判我们?这是做为历史零件的个人所怀抱的愤怒。」
孝史不由得望着平田的脸。并不是因为能够理解他所说的话,而是感觉到他的话语渗透到自己的体内,寄宿在那里,而且正逐渐地形成了某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