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对于孝史的问题,阿蕗点头说:「客人也会进来坐。」
从孝史的角度看出去,在正前方是一个直径有两公尺以上的大壁炉,里面的火烧得正旺。壁炉的周围——这个部分叫壁炉架吧——是以浅浅的白色石头砌成的,应该是大理石吧,上面放着好几个相框。
壁炉之前,有一张很大的兽足桌,桌面镶着玻璃,四周摆放着椅背很高的椅子,就是刚才挡住孝史视线的那种。壁炉右边还有一把附脚凳的长椅,三个花纹鲜艳的靠垫放在上面,恰似长椅的装饰品。
孝史隐身的屏风,从壁炉看过去位在房间西侧角落的墙边。仔细一看,墙边的壁纸有一部分破损了,可能是为了遮盖这个破损才把屏风摆在这里的吧。屏风的右边是大大的窗户,上下开关的窗框分成三段,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附近。户外因雪光显得非常明亮。沉重的布幔卷到窗框之上,不像窗帘倒像是舞台剧用的布幕。这也是雅致的深红色。布幔的边缘垂着一条系绳。这应该是用来卷动布幔的吧。
在墙边,一座钟摆式大钟缓缓地刻画着时光。
「请你回房吧!」阿蕗以恳求的口吻说。「要是被发现就糟了。会给平田叔添麻烦的。」
孝史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房间的全貌显得更清楚了。
一共有两扇门。一扇是孝史进来的门,另一扇是珠子他们出去的门。以壁炉为准,房间的东边角落有个大大的三角形装饰柜。这个有玻璃门的柜子里,装满了壶、花瓶类的东西。孝史走近柜子。
「好漂亮啊。」
「那是老爷的。」阿蕗说得很急,「我知道你很想到处看看,可是请你回房间……」
阿蕗拉扯孝史的袖子,连声催促。这时候,从珠子他们离开的方向,有脚步声靠近。
「啊!」阿蕗轻喊,「有人来了,喏,快点……」
孝史当机立断,拉着阿蕗的袖子迅速横跨房间,跑到刚才的屏风之后。
「真是的!为什么……」
「嘘——!安静!」
先制止阿蕗,孝史也悄无声息地静待往起居室靠近的人。
门开了。
出现的,是一个个子矮小却结实的老人。他穿着和服,右手拄着拐杖。看来行走非常困难。每走一步就停顿一下,慢慢地进入室内。
这个老人的下巴又方又宽,长相看来很顽固。一头茂密的银发,脖子短短的,连带使肩膀看起来更高耸。眉毛有一半以上变白了,形成高高隆起的弓型,在细长的眼睛上像个硬梆梆的屋檐般凸出来。
「他是谁?」孝史悄声问,「是老爷?」
阿蕗以非常惊讶的表情看着老人,回答:「嗯,是的。」
那么,他就是蒲生宪之了。平田说他以前是陆军大将,是昭和时期的军人。
可是,他看起来比六十岁老得多。可能是因为走路姿势的关系。
「老爷有病在身,」阿蕗压低声音说,「平常几乎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的,今天是怎么了呢?」
蒲生宪之以走一步停一下的速度靠近壁炉。一直来到火焰反射到脸上的地方,才停下脚步,接着以慢得令人焦躁的动作,把拐杖靠在壁炉架上。
然后,伸手入怀,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叠白色的纸张——看来是文件。
蒲生宪之双手拿着那些纸张,凝神看了一阵子。感觉上是在反复阅读。
不久,他开始把纸一张张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的火焰中。孝史数了数,一张、两张……总共有七张。被扔进壁炉里的纸,在火焰的威力下,立刻烧成了灰。
蒲生宪之一直凝视着这些过程。不但如此,他还拿起附近的拨火棒,拨弄燃烧的柴火,直到烧成灰的纸张完全看不出形状为止。老人手执拨火棒的时候,孝史一直提心吊胆的,深怕他一个站不稳,跌进壁炉里。
好不容易完成了这项作业,老人以来时一样不稳的脚步离开房间。孝史和阿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直到再也听不到叩咚、叩咚的拐杖声为止。
4
碓认这个奢华的起居室里只有自己和阿蕗两个人之后,孝史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屏风后面走到房间当中。手里还牵着阿蕗的手。
阿蕗对于刚才亲眼看到蒲生宪之,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虽然刚才情况紧急,但她却连孝史所采取的亲密举动都忘了加以责备,视线还停留在蒲生邸主人离开的那扇门上。
孝史轻轻拉了拉阿蕗的手,她才突然清醒似地眨眨眼睛。
「老爷像刚才那样离开自己的房间到外面来,有那么稀奇吗?」
孝史还没说完,阿蕗就用力点头。看来她真的非常吃惊。
「而且竟然自己单独来起居室……」
话说到一半,才终于发现孝史一直牵着自己的手。她嘴里轻轻地惊呼一声,急忙把手抽回来。孝史忍不住偷笑。
「这屋里的人还真奇怪。」
孝史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上精致的刺绣,伸着懒腰说。能从狭小的房间里出来,感觉果然不赖。阿蕗一副惊异的表情看着孝史。
「关在房间里的老爷、行为幼稚的女儿、有如早期青春电影男主角的大少爷。其他还有些什么人?」
孝史想起凌晨天还没亮时躲在蒲生邸前院,听到一对男女的对话。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刚才那对兄妹,感觉上年纪应该更大。
阿蕗默默地看着孝史。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孝史身边擦身而过,蹲下去捡起刚才掉落的抹布。
「请你回到楼下房间去。」她背对着孝史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是来这里玩的。而且你……」
阿蕗猛地回过头来,气得咬住嘴唇,然后继续说:「要是被府邸里的人发现,被赶出去,你自己也会有麻烦吧?也许你自己不在乎,可是平田叔会很困扰的。你也要稍微为你舅舅着想。」
孝史心想,她生气的表情也很可爱。从藏身之处来到外面,自己的情绪比意识到的还要高昂。
这种亢奋的情绪,与优越感雷同。当孝史发现这一点,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刚才还以为自己身陷一场大骗局,一旦将那种怀疑抛在脑后,心中的钟摆荡起来,反而变得相当愉快。
我真的来到过去了。所以我知道这些人所不知道的未来。我来自未来,我知道等待着这些人的,是什么样的未来。
我知道的事,连住在这幢了不起的府邸里的人都不知道!
阿蕗气鼓鼓的,为了不想在和孝史对看当中败下阵来,努力瞪着他。那张脸蛋实在可爱得难以形容,更刺激了孝史的优越感。我要让她大吃一惊,心里才这么想,话就脱口而出。
「日本战争会打输。」
阿蕗瞪大了眼睛。对看就此结束,她那两片粉红色的嘴唇张得大大的,握着抹布的手一下举到胸前。阿蕗向孝史走近一步。
「咦?你刚才说什么?」
孝史重复刚才的话,而且还加上几句。「日本会打输,会被美国占领。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因为日本会成为和平国家。」
说完,顿时觉得好爽快。尤其是「军人」那几句。原来,刚才突然激起的那股优越感,就是来自这里啊!原来,自己是因为同情阿蕗在军人家被使唤,生活过得如此卑微,想告诉她不需要这么做。如果是战后的日本,我所居住的现代的日本的话,像你这么可爱又勤劳的女孩,不管哪家公司都求之不得,就算遇到像蒲生宪之那种耀武扬威的上司,那也只是装腔作势,他们一样是被公司雇用的上班族。我所生活的时代真的每个人都很自由,日本将来会变成那样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