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只是现在,蒙眬地出现在孝史视线里的森林,却是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枯枝也被冰雪冻结起来,宛如童话世界里出现的冰雪女王的国度,没有一丝绿意,而皇居之后,也不见银座耀眼的灯光。
路上没有半个行人,也没有半辆车。孝史想起今天早上在柴房里,平田曾说这一带会被封锁。
那时候,平田说孝史看到的灯光是来自陆军省的窗户,但他还没找到那扇窗户所在的建筑物。他在脑海里绘了一幅简图,照现在的位置,可能是被蒲生邸挡住看不见了。
就算是这样,那灯光也是在很远的地方。因为是陆军中枢的所在,所以应该是位于护城河边吧,遭到攻击的警视厅在这个年代应该也是在樱田门那边,不管是陆军省还是警视厅,从这里走路都要十到十五分钟。
既然如此,沿着这条不见人影的路走下去,找到一个和蒲生邸有段距离,却又远离军事叛变的地方,从那里穿越时空回到现代,绝非不可能。但平田的说法让他以为连这附近到处都有武装步队,其实根本没这回事嘛!他有一种泄了气的感觉,再一次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竟然一直对平田的话深信不疑。
(我可不会再受骗了!)
孝史将这一片寂静洁白的景色尽收眼底,然后再度弯起身子。蒲生邸的窗户里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人从玄关出来。孝史踩着来时踏出的脚印,回到府邸旁边。
途中他曾回到爬出来的那扇窗户,探头进去察看房内的情况,里头也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人发现他不在里面。
孝史绕到后院。柴房孤伶伶地落在雪白后院的一角。后院没有铲雪,在柴房和通往府邸另一边侧面的通路之间,留下了佣人来来去去的紊乱足迹。平田和阿蕗把孝史抬进府邸里时所留下的脚印,说不定也混在里面。
孝史毫无顾虑地跑在一整面平坦的雪地上。柴房背对着蒲生邸后面的树林,正面朝向府邸,所以门也是向着府邸那一面。从孝史的方向看过去是在左边。靠近之后,他发现柴房的门开了一个小缝。
是被风吹开的吗?心里正想着,却听到柴房里传来谈话声。
「喏,真的不是你想太多吗?」
孝史立刻蹲下。好在没有贸然开门。孝史吓出一身冷汗。
刚才那句话是女人的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今天早上在前庭听到的那个女子的声音。
「他竟然还有力气做那种事?我实在没办法相信。」
带着笑意的口气里,也有一点挖苦的意味。这女的到底是谁啊?
「你太小看大哥了。」有个男人的声音回应道。这个声音也是今天早上在前庭听过的。这对身分不明的男女,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孝史面前。
「当然啦,自从他中风以来,身体的确是一下子虚弱很多。可是,他什么话都藏在肚子里,谁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那个人个性本来就很坚毅。」
「也不见得吧!照我看来,他根本是从骨子里烂出来的。照说,如果他身上还留着一丝半点倒下去以前的气力,贵之在那件事上出了那么大的丑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不管呢!不过,那也是半年多以前的事了。」
「那是因为他老早就对贵之心灰意冷了吧!」男子笑着说,「大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贵之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当初就没胆子跟着他老子走职业军人的路。明明没胆子,却事事跟他老子作对,好一个爱讲大道理的独生子哪!」
「一点也没错。」女子也跟着讪笑。
「话虽这么说,」男子又回到正经的口吻,「这次的骚动追究起来,八成会牵扯到相泽事件。不如说,要是没发生相泽事件,青年将校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起事。只不过,要起事也应该看时机……」
女子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那些国家大事行不行?我又听不懂。」
我们干嘛非得在这种地方偷偷摸摸地讲话不可?女方开始抱怨。
「在我房间讲不就得了。」
「难保不会有人偷听啊!」男子悄声说。柴房外头的孝史把脖子缩了起来。
「尤其是最近,珠子看我们的眼光特别奇怪,不时竖起耳朵偷听。你难道没发现吗?」
「那种蠢女孩,用不着理她。真是,她到底好在哪里,竟然还找得到婆家,我真是压根儿不明白。」
「站在珠子的立场,她是担心自己出嫁之后她爸没人照顾,所以对你的举动才更放心不下吧,不过,等我们一私奔,珠子的婚事一定也会跟着泡汤。」
「活该!」
「不必管他们了。不过你啊,我们这可是在商量私奔的事呢!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女子听起来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可是,不管怎么样,在这场动乱平息之前,我们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吧?时机真是太不巧了,那些人真是的,没事干嘛偏偏挑今天搞枪战呢!」
女子唾弃地加了一句:「哼!军人!什么东西!」
「在这阵骚动平息之前,我们要暂时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不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巴望他们起事失败,这样就一举数得,我们也用不着私奔了。」
女子惊呼:「什么意思?怎么说?你说的失败是指那些军人吗?他们怎么会跟我们扯上关系?」
孝史屏住气息,把身子贴近柴房。
他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要是这场起事失败,大哥绝对不会苟活。」
在短暂的停顿后,女子兴冲冲地问:「为什么?他怎么会死?」
孝史听得出来,她的语气里掺杂着压抑不住的喜悦,让他越来越想知道这个女子是谁。
还有,打算和这名女子私奔的男子,他又是什么身分?他嘴里说的「大哥」又是谁?是指那个叫贵之的少爷吗?可是,照声音听起来,这名男子应该比贵之年长。但是孝史并不知道蒲生邸里所有的人,所以也无从推测。
「好了,你仔细听我说。」男子继续说。
「大哥和皇道派的青年将校走得很近,在他病倒之前,也经常请他们来家里,这你也知道吧?」
「嗯,是呀。」
「如果大哥没有因病退役,现在还以大将的身分待在陆军中枢服务的话,这次起事的那群人肯定会推举大哥来带头的。为了昭和维新,大哥自己也一定很乐意出头的。」
女子又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
「但是大哥变成这样,想带头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想,大哥的心情和病倒之前并没有任何改变,他依然站在青年将校那边。所以呢,万一他们起事失败了,大哥会怎么想呢?尤其是他现在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孤单老人,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抱持相同信念而奋勇起事的年轻一辈失败,看着他唯一的梦想破灭,他会怎么样?要是这次起事失败,反皇道派的人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将陆军中枢的皇道派一举铲除。大哥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是绝对不想看到那种惨状的。」
两人陷入沉默。隔了一阵子,女方才低声说:「这么说,他会自决啰?」
男子从鼻子里哼哼笑了两声:「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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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里那名男子幸灾乐祸的笑法,让孝史感到背上窜起的阵阵寒意,绝对不只是因为室外的寒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