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于是,孝史的母亲忍耐到了极限。
母亲的叫骂声,孝史是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家听到的。朋友家就在尾崎运输的旁边。换句话说,母亲的怒吼,连待在隔壁邻居家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全都要怪你!谁叫你舍不得花钱请税务士,全都放手让别人去搞!我不知道跟你讲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太相信那个人。结果你是怎么说的?我又不像你这种傻头傻脑的二愣子,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不要跟我啰嗦!这种大话是谁说的?你要回头去当领日薪的临时司机是你的事,那员工怎么办?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在家里自怨自艾到什么时候?你要这样,不如我去打临时工,自己赚钱养活孩子!我这就走!」
孝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妈妈的声音?的确,父亲经常把母亲当「二愣子」看待。母亲是很温顺的人,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经常拿不定主意,就连孝史有时候也会觉得「妈真是不中用啊!」
而她,现在竟然在大吼。
对此,太平似乎也吓了一跳。因为太过惊讶,甚至没有回嘴。
从那之后,太平就不在大白天喝酒,也开始认真面对公司的危机。所幸,有客户愿意给予资金上的援助,所以最后尾崎运输总算逃过了破产的厄运。
但是这次的骚动,从各方面来说,却在公司和尾崎家留下祸根。之前一直沉睡在太平心底对于「我没念过什么书」的心结——我想应该是吧,因为这件事一口气浮出台面。仔细回想起来,太平对孝史的将来产生有点不切实际的期待,就是从这个事件开始的。
以前太平就经常把「没念书会吃苦」挂在嘴边,但是自从发生卷款潜逃事件以来,在这句话之后,一定会加上:「知道吗,你千万不能让人家瞧不起。一旦被人家瞧不起就完了。」
对于太平这种口头禅,孝史也觉得听来太过自虐,有一度曾回嘴——爸爸也没被别人瞧不起啊!就算没念过多少书,一样也开了公司,经营得好好的不是吗!但是,太平却顽固地板起脸回答:
「没错,爸爸是经营得很好。这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换来的。但是,爸爸还是被瞧不起。就因为我没念过多少书,头脑又不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变成这样。」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孝史的成绩绝对不算差,但是,也并不是特别优秀。所以太平才会一直叫他要努力。而且,为了让他有良好的读书环境,无论花多少钱、付出多少心力都在所不惜。
这实在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父亲当时的心境,孝史也曾想象过。对太平而言,卷款潜逃事件的确是个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所以太平在伤口上贴了一块大大的OK绷。我过去是尽全力打拼过来的,现在也很努力,以后也会继续努力下去。但是,就因为我没念过多少书,这一跤才会摔得这么惨。我会吃这么多苦,都是因为我没念过书。没念过书的人就算再努力,人生还是一样坎坷——这就是他所贴的OK绷。
这是一块品质不太好的OK绷。孝史感觉得到,在那块OK绷之下,太平内心的创伤在化脓。就算没有金援、没有靠山、没念过多少书,我好歹也是靠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太平的这种自信,已经从卷款潜逃事件扯裂的巨大伤口流失,一滴也不剩。以怒吼来鞭策自己的妻子,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客户,这些对太平而言应该是正面的激励,但在盘踞于太平心头那股巨大自卑感之前,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太平与生俱来的好胜,过去一直是他的支柱,这时候反而造成反效果。被傻头傻脑的老婆劈头痛骂,对客户欠下人情,饱受怜悯,这些全都是因为我没念过书。可恶!我明明都已经这么努力了——太平心里是这么想的。就连对热心帮忙处理善后的税务士,太平都曾在酒醉之后大发牢骚:「那个税务士一定在肚子里暗笑,说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呆子,随便就被骗。」
这种心理,造就了比以前更爱摆架子、更不讲理的太平,造就了一个爱慕虚荣的太平,事事都要刻意表现出自己绝对没有被人瞧不起。
如果只是这样,那还能忍受。要是实在忍无可忍,干脆大吵一场离家出走也好。只不过,最让孝史困扰的是,太平会像今天这样,说出「别让人瞧不起」的话,他这些思想、观念的出发点都是为人父母的苦心:「爸爸不希望你跟爸爸吃一样的苦,不希望你受这种委屈」。难就是难在这一点。
只要这个想法不变,再怎么劝太平都是白搭。孝史从不曾看不起父亲,从不认为照父亲的方式度过人生是吃亏,也从不以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父亲为耻。但是,就算他费尽唇舌向太平解释,太平也不会听吧。恐怕他只会千篇一律地回答:不对,你还不懂啦!你绝对不能像爸爸一样吃这种苦。
到目前为止,孝史对未来的期望和太平的信念还算一致。虽然结果必须重考,但是念大学也是孝史所希望的。所以就现阶段而言,孝史走的路算是符合太平的期望——至少孝史是这么认为的。至于大学毕业之后的事,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他也不敢保证。
正因为这样,孝史才更担心父母现在的情况。他们应该认定孝史已经死了。爸爸绝望了吗?妈妈会不会又以惊动左邻右舍的声音,痛骂要孝史去住平河町第一饭店的爸爸呢?还没出事之前,妈妈本来就不太赞成孝史投宿那家饭店了。
这时候,我要回去告诉他们,我活得好好的!大家一定会很高兴吧!不管我多想解释,他们也一定会欢天喜地,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了!一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那是一场会登上媒体版面的大火,所以如果他突然生还,可能还会引起骚动吧。不过,他还是有办法搪塞过去。只要说火灾那天晚上,他人不在饭店里就行了。我和朋友出去玩,可是我是来这里考补习班的,所以不知道怎么跟家人交代,才拖了这么久——这样解释就可以了吧,这个善变的社会一定很快就会把孝史的事抛在脑后的。
然后,我就可以回去当我的普通学生了,孝史心想。
不必去管历史如何,只要念要考的科目就好。就算能亲眼见证二二六事件,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浪费。
短短三十分钟前,他告诉阿蕗「日本打仗会打输」的时候,她是怎么反应的?别人好心告诉她以后会发生的事,她却根本不相信。不但不相信,还含泪责怪孝史。这种时代我实在没办法应付,孝史想。
就这样,孝史在柴房里冷得发抖,活动着冻僵的手指、脚趾,忍不住苦笑。唉!穿越时空这种玩意儿,就算是历史学家,也未必能应付所有状况吧。
难道不是吗?这种事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嘛!不管解释得再详细,列举了再多的证据——报纸、书籍等,别人也一定会说那是伪造的,彻头彻尾被全盘否定。就算有个现代史学家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抱着文献潜入这时候被包围的警视厅或首相官邸,告诉那些青年将校:你们的起事会以失败收场,你们绝大多数都会被判死刑,而且这个事件将成为军部日后走向专擅之路的转机,使日本陷入太平洋战争这个大泥沼。这些话,不管说得再诚恳、再真挚,他们也不会听的。那个史学家八成会被当成疯子,搞不好还会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