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这时候,孝史突然抬起头来,用力眨眼。
如果遇到那种状况,那个现代史学家会怎么样?
当他回到过去被杀的那一刻,在现代的他将永远消失。这么一来,从这一刻起,到他未来本来应当殡命的那段期间,在现代已发表的研究成果会怎么样?他的子孙呢?假如他的子孙日后本应成为领导日本的政治家的话,当他遭到杀害的那一瞬间,未来不就改变了吗?
就这样东想西想,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问题,这是他在这次穿越时空以来,首次感觉到全身汗毛竖立的恐怖,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会怎么样?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孝史紧紧抓住睡衣领口。
我——尾崎孝史,如果不认识会穿越时空的大叔,而他当时也没有救我的话,本来应该是个死于平河町第一饭店二楼走廊的人。可是,我现在却捡回一条命,暂时来到过去,然后准备回到现代,回到自己所生存的时代。
这是对的吗?难道历史的齿轮不会因为孝史存活下来而大乱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胸口的悸动更加剧烈了,手心也开始冒汗。孝史一次次抓紧身上的衣服,拼命动脑整理思绪。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有未来吗?应该死的人没死,历史不会乱掉吗?应该死的孝史还活着,那么孝史所认为的「现代」会不会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是的话,那里还有孝史的容身之处吗?
柴房的门冷不防打开,孝史整个人弹了起来,吓得探头进来的平田倒退了几步。
孝史想得太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平田接近的脚步声。孝史缩起身子,直盯着平田的脸看。平田还没有开口,他就激动地问:「我还有家可归吗?」
对于这个唐突的问题,平田不解地眨着眼睛。这样的反应让孝史更着急了。
「我在问你啊!你说啊!我其实应该已经死了,不是吗!我回去之后,还有容身之处吗?」
他把刚才脑袋里所想的事,一股脑儿告诉平田。而平田一面察看四周的情况,轻轻关上柴房的门,坐了下来之后,趁着孝史换气的间隔,很干脆地说:「不必担心这一点。」
孝史喘着气问:「真的吗?」
「真的,」平田苦笑,「你当然有家可回。」
「可是,我改变了历史啊?」
平田摇头:「没关系,不要紧的。」
「为什么你敢这么笃定?」
对于穷追不舍的孝史,平田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对历史而言,你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孝史嘴张得大大的,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上不可或缺的大人物啊!
「你说的没错,我这种人是不能对历史产生多大的影响。可是,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活了下来,这件事已经改变了事实,不是吗?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平田伸手制止气急败坏的孝史,笑着说:「我懂。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不用急。」
看着孝史的脸,平田的笑意更浓了。
「如果我刚才的话让你听了不舒服,我很抱歉。还有,你刚才说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提到了问题的核心。」
「我?我说了什么?」
「你改变了事实,而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孝史点头:「对啊!这一点,就算我再怎么笨也知道。」
「你一点都不笨,不要太看轻自己。这不是个好习惯,对你自己,对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好处。是谁让你养成这种坏习惯的?」
孝史的脑海里,闪过父亲太平的脸。反正我没念过多少书——甚至连父亲说这句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过,我们先不提这个,」平田继续说,「就像你说的,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是由事实构成的。除了天灾那些自然现象之外,造成事实的是人类,所以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事实等于人类,人类是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是可以替换的。」
孝史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人类对历史的洪流而言,只不过是小小的零件,是可以替换的。个别零件的生死,对历史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个别零件的境遇如何,没有意义。历史终会流向自己的目标。就是这样。」
孝史简直是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火起。
「个别的生死没有意义?你说这是什么话!你自己个性这么阴沉别扭,没有人爱你,才会想出这种歪理!因为没有人对你是有意义的、你心里没有重要的人,就胡说八道!」
平田平静地凝视着激愤的孝史,说:「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
「我也一样,有些人对我是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你对我来说,一样是有意义的人。所以,我才会把你从饭店里救出来。」
孝史本来想痛殴平田而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我心里一样也有重要的人啊,」平田低声说,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加上一句,「所以才痛苦啊。」
「既然这样……那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冷静下来想想看,我刚才并不是说对个别的人类而言,他们的生死对彼此没有意义。而是说,对历史而言,个别人类的生死没有意义,主词不一样。」
「那还不都是你把历史拟人化了,历史是人类创造的不是吗!」
平田再度露出了笑容。那是一个疲倦的、寂寞的笑容。
「先有历史还是先有人,这是个永远的命题。但是如果要我来说的话,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先有的是历史。历史会走向自己所定的目标,然后为了达到目标,让所需要的人物出场,不再需要的人物就让他们下台。所以,改变了个别人类或事实是没有用的。历史会自行修正,找出替代人选,小小的偏差或改变可以完全吞没。历史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平田的口吻中,听不出以高姿态看扁孝史,「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之类的语调。有的只是交织着疲惫的无奈,就像公司里的前辈苦劝因职场的不合理与不公平而义愤填膺的后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你就死心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历史有历史自己的意志,朝着想去的方向前进——这种理论孝史从来没听说过。「你怎么能这么有把握,说得这么肯定?」
平田微微耸肩。在他身旁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穿在身上的那件难看的上衣整面都起了毛球。右手的袖口还有别的布料的补丁。
「因为我之前经历了无数次穿越时空,确认过事实的确如此。」
令孝史惊讶的是,平田的嘴角歪了,就像小孩子快哭出来的时候一样。
孝史屏住气,仔细看着这名自称平田的男人丑陋的面孔。他凝视着这个前天才认识的男子,他有生以来从未如此专注、仔细地看着一个人。但是不管孝史以多么认真的眼神注视着他,他那张不起眼的面孔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看得再多次也不会减少他周身释放出的负面光芒,那种令人忍不住想转头不看的不愉快气氛。只是看的人自己逐渐习惯了而已。
然而,为什么此刻在眼前,平田那张悲伤的面孔却是如此地令人动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