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孝史和前面的士兵留在原地。两个人在不停飘落的雪中面对面站着。士兵已经把枪收起来了,但是表情依然毫不松懈,嘴巴闭得紧紧的,实在很难亲近。
孝史感觉寒冷一步步渗进体内,雪不断落进领口。恐惧感虽已慢慢减退,但紧张仍在。他不敢转头,只能移动视线观察四周。电线上、电线杆的顶端,都积着白雪。马路两旁比邻而建的建筑物都关上了窗,到处都看不到人影。
在他脚边的灯笼已烧成了漆黑的残骸,在皓皓白雪上,显得非常肮脏。颗粒般的细雪落在上面,也许三十分钟之后就会把残骸完全掩盖起来了。不知为何,这让孝史松了一口气。
「你几岁?」
士兵唐突地开口问。孝史正在发呆,听到他的问话急忙眨了好几次眼。士兵以为孝史没听见他的问题,又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一次。
「十八岁。」孝史回答声抖得几近可笑。
士兵轻轻点头,然后以生气般的口吻加上一句:「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没有必要怕成这样。」
孝史羞得连耳朵都热了。但是他心里想,这个士兵讲话真是中规中矩。在电影里看到的军人清一色是脏话连篇,他一直以为军人就该是那样。这个人是将校吗?可是,如果是官拜将校的话,应该不会在雪地里站岗吧!如果是一般士兵的话,那么他真是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应该说是教养比较中肯。
「收、收音机也这么说。」孝史想跟他说说话,便起了个头。「叫我们要照平常行事。」
「你是说傍晚的广播吗?」
「是的,我在蒲生大将府里听到的。」
士兵又点了点头。也不为什么,他提起肩上的枪重新扛好。即使是这样的小动作,只要动到枪,孝史就一阵紧张。脚抖动了一下。
「天气真冷。」孝史说了一句。没有反应。孝史视线落到脚上边。
士兵的皮鞋被融化的雪浸湿变了色。鞋尖的雪结成了冰,显示他已经在那个路障站岗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孝史低着头,只把视线往上抬,偷看士兵的脸。对方有一张圆脸,眉毛很粗。长相是属于可爱的那一种。雪花黏在他的眉毛、睫毛还有鼻子下面。一定是今天早上刮过胡子就再也没有碰过,下巴的地方已经开始出现黑黑绿绿的影子。帽子底下剃了一颗大光头,外套的领子虽然是竖起来的,还是觉得他的脖子部分很冷。
他的外套肩膀上缝了红色的肩章,上面有两颗星。孝史并没有识别军阶的知识,不过依照单纯的推理,这个记号也许代表了他是一等兵。
孝史和士兵就在沉默之中任雪花落在彼此身上。街道上没有半点声响。这时,远远的路障那边有了动静,应该是刚才的士兵回到这边来了。他正跑步过来。
「的确来了一个姓葛城的医生。」
一靠近,他就说话了。不过不是对孝史说的,是对另一个士兵说的。
「那个医生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就是要经过这里。坚持要直接找中队长谈判要求让他进入幸乐,现在赖在路边不肯走。」
孝史感觉到身体一吋吋放松了。他打从心底感谢未曾谋面的葛城医生。医生已经来了,太好了。
「没办法。我们过去看看吧!」旁边的士兵说完,转头看孝史。
「跟我们走。」
士兵一前一后把孝史夹在中间,朝路障走去。
4
令人惊讶的是,在赤坂见附路口的另一侧,虽然是半夜,却有一大群普通人——看起来像一般民众。他们背对着一些宅邸、政府机关类的建筑物,在人行道上一字排开,各自将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派轻松的观赏着士兵。一眼望过去,至少有二十人左右。
全都是男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年轻人,几乎都是中、壮年,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戴着帽子。那种帽子好像叫作软呢帽,孝史想起家庭相簿里贴的祖父的照片,其中有几张就是戴着类似的帽子。
赤坂见附的路口并没有设路障,但是配了刺枪的士兵分散在各处。他们的视线并不在市民身上,而是全朝向十字路口以西的方向。
孝史在两个士兵前后包围之下,才刚来到十字路口,看热闹的人立刻往这边看。那种视线好像是在说:这小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好事,被士兵逮到了。孝史不由得垂下眼睛。
三个人形成一列纵队,在十字路口左转。转角处有一座很大的建筑物,不知道是豪宅还是政府机关,外面筑了一圈围墙。走在前面的士兵步伐很大,以打拍子般精准的节奏行进。孝史也配合着他的脚步。孝史感觉得到,随着三个人的移动,看热闹的人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刚才他们说葛城医生在一个叫作「幸乐」的地方,所以应该是要去那里吧。「幸乐」是指哪里呢?是建筑物的名字吗?
孝史没事做,便开始偷看四周。在夜晚的寒气中,看热闹的民众呼出来的白色气息不断冒出。头顶上,电线构成了一大片网目很大的网,大概是市电车的电线吧。上面到处挂着像插座似的白色东西在微风中摇晃。
白色的雪落在电线上、木制的电线杆顶端,并且不断堆积。非常安静。虽然现场有不少人,却连说话声都听不到。道路的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建筑物,多半是木造或仅有正面是二层楼的水泥建筑,看来是店铺或商家。
右手边经过的是「赤坂见附」电车站。士兵的脚步丝毫不缓,不断向前。寒冷的天气使得耳垂逐渐失去知觉,孝史好想上厕所。
大概走了五、六分钟,前面的士兵停了下来。「你在这里等。」
听到他的吩咐,孝史抬起头来。左手边围着一道木头栅栏,前面是那道栅栏的缺口,种着几棵树,在雪白的积雪下露出树木的深绿色。
往上一看,大大的三角形瓦片屋顶映入眼帘。似乎是幢三层楼的建筑。三角形屋顶的下方,挂着一个醒目的白色招牌,上面写着「幸乐」。字自然也是由右到左排列,而非孝史所熟悉的自左而右。
叫孝史停下来的士兵小跑步进入「幸乐」。依照这幢建筑物给人的感觉,这里不是旅馆就是高级餐厅。因为离路口有一段距离,四周已经不见看热闹的人群。但是,孝史将视线拉远一点,立刻又感到一阵紧张。在雪幕的背后、离此不远的地方,又设了另一处哨站,士兵各自散开站岗。
孝史拼命在脑海里重现东京地图。虽然他不太有把握,不过这条应该是穿过溜池通往虎之门的路。或者是往青山那边呢?如果是青山的话,到底那里有什么必须这样设哨管制的机构呢?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雪依旧不停地下。孝史伸手拍掉肩膀和袖子上的雪,而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士兵——现在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却动也不动,默默地任由雪花飘落在他身上。
过了一会儿,从「幸乐」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刚才的士兵,另一个则是一般民众打扮的小个子男子。他身穿黑色外套,领子竖起,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软呢帽,走路的样子很急躁,走出门的时候,脚向旁边滑了好大一步。他单手提着一只皮包,活力十足地来回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