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你这是什么德性啊!孝史内心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勇敢的孝史,不管再怎么危险,与其待在那种家里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瞎耗,不如到外面来透透气——你不是勇敢果决的尾崎孝史吗!
但是,他的脚就是动不了,冷汗也涔涔而下。在我这个世代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争、暴动、恐怖分子,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武力」,立刻吓得腿软。即使只是看到白雪帘幕之后士兵们蒙眬的影子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来回走动。
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再往前走任何一步了。孝史硬逼自己把视线从士兵们身上移开,硬生生地改变了身体的方向。沿着来路退回去吧!躲进那幢建筑物的阴暗角落里吧。
但就在这时候,孝史以眼角的余光窥伺视野的一角,却看到在如雾般飘落的白雪之后,有一个士兵的脸转向他。
士兵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扛在肩上的枪动了,显然很惊讶。而他身旁的士兵也立刻察觉,两个人都往这边看。三个、四个、五个人。站在距离路障稍远的士兵也往这边看。
这是关键时刻。孝史想拔腿就跑,现在还来得及,和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长靴底下结成冰的雪滑不溜丢,一手提着灯笼无法保持平衡。这时孝史才赫然发现:啊!我提着灯笼!手上有光,别人大老远就看得见了。
有一个士兵跨越路障往这边跑过来,后面又跟着另一个。孝史吓得下巴猛打颤,但还是试图穿越马路。
「什么人!」洪亮的声音从雪中传了过来。「不许动!站住!」
在孝史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大吼「站住」这两个字,也从来没有人命令他「不许动」,甚至不曾被警察盘问过。光是被别人这样吼,心脏就缩得好紧,简直快停了。但是,脚下很滑。孝史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膝盖弯曲,整个人站不直,但是身体还是本能地寻找逃生之路。
「我叫你站住!」
两个士兵跑过来。黑影越来越大。一看之下,枪已经不是扛在肩上,而是拿在手上,枪口朝着自己。
「还不站住!」
听到这句话,孝史死了心,转身朝向跑过来的士兵,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灯笼扔掉,双手高举过顶。被摔扁的灯笼在脚边起火燃烧。
两个士兵一路朝孝史跑过来,丝毫没有受到积雪的影响。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身后停下,站稳脚步,架好枪对准孝史。另一个则是在孝史身前一公尺处停下,也以高度戒备的姿态举起枪,一双眼睛盯着孝史。
孝史像傻瓜似的双手举得高高的,全身剧烈发抖,旁人一看就看得出来。雪从举高的手的袖口掉进来,也落在头发上、脸上。
「这里禁止通行!」
在他前面的士兵大声说。明明比一开始出声叫孝史时近得多,他却没有减低音量。孝史不禁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我、我是一般民众。」
音调高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我、我是一般民众。」
四周鸦雀无声。孝史身体不敢稍有动弹,只张开眼睛。两个士兵以相同的姿势挡在孝史身前。只是,在前面的那一个向后面的使了一个眼色,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东西?」前面的士兵问。
孝史还是维持高呼万岁的姿势,猛摇头。
「没有?」前面的士兵说,声音还是一样大。何必在这么近的距离大吼呢?
「我没有带在身上。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孝史断断续续地说。嘴唇上沾了雪,一说话就好冷。
「我的名字叫尾崎孝史。我是工人,在铁工厂工作。」孝史说,一边拼命回想平田教给他的那些背景资料。
「工厂在——深川。今天我放假,所以来找亲戚。」因为想赶快说完,所以孝史说得很快。总觉得如果一直不停地说话,会比较安全。「然后我亲戚生病,必须请医生来看,所以我就……」
孝史急着往下说,前面的士兵却打断了他。
「慢着。你这样一股脑儿说个不停,我听不仅。」
两个士兵又交换了一下视线。孝史觉得,后面那个士兵粗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个有点类似苦笑的表情。
「维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前面的士兵发出命令,然后把枪扛在肩上,走到孝史身边。他双手戴着厚厚的连指手套,由上往下把孝史的身体大致摸了一递。
「向后转。」
孝史依言行动。原来是搜身。还是一样,由上往下摸过一遍。士兵缩手向后退了一步之后,孝史还是维持那样的姿势。于是他说话了:「好了,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孝史转过身来,明明没有人命令他,他还是立正站好。
近看前面的士兵,才知道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穿的是立领的外套,光看就觉得很厚重,腰部系着很宽的腰带,腰带上挂着腰包。他头上戴着帽子,帽子和前向突出来的帽檐上都积了细细的雪,外套长及膝盖,小腿上用厚绷带似的布一圈圈缠起来,穿着厚底坚固的鞋子。
「你是从亲戚家来的是吧。」
问话声多少小了一些。
「是的。」
「住址呢?」
孝史差点又陷入恐慌之中。要是他说不知道,会怎么样?
士兵从帽檐下用力瞪着孝史,问道:「你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我想是在平河町。」
「那户人家姓什么?」
「蒲……蒲生。」孝史心惊胆颤地说,「主人叫作蒲生宪之,以前当过陆军大将。」
一听到这句话,两个士兵对看了一眼。后面的士兵向前踏了一步。
「蒲生大人的宅邱的确是在平河町,」他对前面的士兵说,「在平河二丁目的电车站附近。听说他退役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很少出门。」
哦……前面的士兵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嘴巴微微张开。然后,以正经严肃的表情朝着孝史说:「那么,你是蒲生大人的亲戚了?」
孝史急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我舅舅在蒲生大将府里工作。」
士兵脸上出现了掌握状况的表情。「你说有人得急病,是蒲生大人的家人吗?」
「不是的,是我舅舅。我舅舅昏倒,蒲生大将打电话请医生过来。可是,医生一直没到,所以我才出来迎接的。」
「医生叫什么名字?」
「葛城医生,住在小日向。」
「葛城……」前面的士兵歪着头。回头问他的伙伴:「对了,差不多三十分钟前,是不是有医生来过?」
后面的士兵点头:「因为不放行,吵了一阵子。他的态度很横,所以伊藤应该是把他赶回去了。」
前面的士兵问孝史:「病人是什么状况?很严重吗?」
「好像是脑溢血。」孝史简单地回答。
一听到这句话,后面的士兵说了:「既然是蒲生大人家的事,总不能不处理。我去看看。」
说完,便扛起枪向后转,朝路障跑回去。和跑来的时候一样,敏捷地跨越路障之后,穿过成群的士兵——似乎先交换了一两句对话——在赤坂见附的路口左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