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这是各种成瘾治疗常用的方法。
「没错。不过,指导的教练并非医生。这一点和正式的心理治疗大相径庭。」
说白一点,任何人都能当教练。岳父的语气相当苦涩。
「只要熟悉ST的效果与手法,自身也能从中获得各种意义上的好处。脑筋转得快,口才流利的人,谁都能当教练。」
心理学与行动心理学的门外汉,认为只需学习该领域一部分的方法论,就能够发挥巨大效果,基于这样的信念带领小集团进行「教育」。
隐约掠过我鼻头的臭味,变成明显的臭味。
「如果是员工研修,通常是在公司命令下参加,根本无法反抗教练。」
岳父望着我,点点头。
「不管教练采取何种指导方法,都不能违抗。一旦告知这是最适切的新人研修或主管训练,学员便会渴望获得成效,进而变得服从。」
身为上班族,想出人头地是理所当然。如果相信在研修中取得好成绩,就能直接提升工作表现,会拼命去接受「好的研修」也是人之常情。
「在这样的状况中,进行深入学员个人内在的『教育』,万一教练的个性或指导方式有偏差,可能会引发骇人的结果。」
「事实上,真的就演变成这样。」岳父说。「当时ST发生过好几起事故,主办单位压下不少,但毕竟纸包不住火。」
「是怎样的事故?」
「学员自杀。」
再怎么样,岳父的书房都不可能有缝隙让外头的风吹进来,我却感到脖子一阵冰凉。
「有些案例以未遂告终,有些无法完全阻止。当时我掌握到的事故报告有三件,但每一件发生的过程都很类似。」
团体中会有一个人被逼到绝境。
「学员会挖掘彼此的内心深处。这样形容很好听,至于具体上怎么做,就是先让每一名学员描述自己是怎样的人。我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这是我对自己的认识。有时是口头发表,有时也会采取书面报告的形式。」
接下来的阶段,是以这些自我介绍为基础,进行讨论。
「由教练担任主持人,让学员针对个人的自我认识做出评价。在此一阶段,愈是肆无忌惮、直言不讳,评价就愈高。可以无视年龄差距或资历深浅,与职场上的职位也完全无关。在这个场合,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可以把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岳父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当然,在这种相互批评与讨论中,有时也会建立起职场上不可能建立的、新鲜而富建设性的关系,或者激发出个人潜力。实际上,ST就是有这样的效果,才会形成风潮。」
「但也有随之而来的危险吧?怎么样都会变成相互攻讦。」
岳父点点头,放下杯子。
「每一个学员都平等地批评彼此的话,倒是还好。」
不过,人类是不知适可而止的。只要聚集三个人,便会结党营私,这就是人。
某人批评某人,另一个人赞同。有人持反对意见,于是团体分裂成两派,争锋相对。但这种暂时性的派阀不稳定,视争论的发展,轻易就会产生变化,组成分子也会改变。一下联手,一下反目。
「就算说在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人没那么单纯,一声令下便回归白纸。ST的情况,职场上的人际关系与权力大小、嫉妒、羡慕与好恶,会直接带进来。」
在相互批判的场合,这样的感情会完全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种情况,只要稍有闪失,批判就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如此一来,很快就不再是正当批判,而会发展成集团式的霸凌。
「ST的会场,绝大多数是山中小屋之类远离日常的场所。有时是主办单位提供场地,有时是公司邀请ST的教练到自家公司的研修所或招待所,但不管怎样,全是与外界隔绝的地方。研修期间,学员不能外出,从起床到就寝,都要根据教练安排的行程,遵守规定生活。」
所以无路可逃,岳父说。
「另一方面,体力训练也是ST的重要项目。据说,即使是平日完全不运动的人,每天早上起床后,也会被逼着慢跑十公里。如果无法跑完全程,就要接受暴力式的惩罚。」
「不仅是精神上,体力上也会被逼到绝路。」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体制。
「讨论为时漫长,甚至会持续到三更半夜,所以会睡眠不足。虽然三餐供应充足,但如果体力和精神不济,也提不起食欲吧。」
「就像军队一样。」我脱口而出。
「若要用军队来比喻,应该说只挑出军队训练体系中不好的部分。」
岳父说得轻松,眼神却十分阴沉。
「不管在任何意义上,我都不认为ST是一种训练。我觉得ST是让人自我崩坏的毁灭行为。」我回道。
「然而,当年许多企业人士信奉ST,认定ST才是打造企业战士的正确途径。」
「会长也是吗?」
我就是不这么认为,才会毅然问出口。
「会长讨厌流行吧?尤其是受到许多人吹捧就变成流行的事物。」
岳父不吭声。
「我也是企业人士。」半晌后,他低声开口。「听到有效果出类拔萃的新式员工教育,我相当感兴趣,于是到处搜集资讯。」
岳父又拿起酒杯,这回没有喝,又放回桌上。
「最后我决定不导入ST,并非得知有人自杀,而是听到足以抵销事故消息、令人惊叹的实例——现在想想,那就像大本营发表【注:指二次大战时,日本陆军部及海军部的大本营做出的官方战况报告。基本上报喜不报忧,且大幅偏离现实状况】。由于太过美好,反倒忍不住怀疑真实性。」
我感觉到岳父沉静的愤怒。
「我之所以无法接受ST,是认为ST的体系中,有个非常脆弱的部分。」
「脆弱的部分?」
「就是教练。」
ST赋予每一个教官过于强大的支配力,岳父解释道。
「如你所说,这一点和军队十分类似。欺凌新兵的老兵,只因身为老兵,就能以维持规律和训练等名目,释放在过去和平的日常生活中,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兽性。有时在极端封闭的上下关系中,只是掌握一点权力、地位稍高的人,明明没有相应的能力与资格,却一手掌握底下人的生杀大权。我就是厌恶这一点,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厌恶。」
岳父曾经从军,但始终没深入谈论过。至少我没听闻。
然而,现下我听到一小部分。
「二次大战爆发,我在末期受到征兵,但当时已无输送船,所以我没被送到外地。为准备本土决战,我们在九十九里的沙滩挖洞,挖着挖着,战争就结束了。」
但我已充分见识到种种令人作恶的事——岳父说。
「从此以后,我内心萌生一股信念:人基本上是善良乐观的。可是,一旦被放入特定的状况,就会分成始终都能维持善良乐观的人,及被状况呑噬、失去良心的人。所谓『特定的状况』,最典型的即为军队、战争。」
那是封闭的极限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