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在我眼中,ST的教练无异于陆军的上等兵。若是有能力、冷静,能够妥善控制自身力量的教练,就能在ST中带来良好的效果。我听到的员工教育成功案例,便是这种情形。而有人自杀的案例中,错的都是教练。不是方法错误,而是身为一个人错了。」
沉醉在极限状态的渺小权力中,释放内在的兽性。
「有时攻击别人,是一件痛快的事,可以享受将对方逼到绝境的快感。每个人都有如此邪恶的一面,但更邪恶的是,怂恿他人这么做,也就是煽动。灌输别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观念。」
ST这个体制,隐藏着教练如此教唆学员的危险性。所以,今多嘉亲近乎直觉厌恶、排斥ST。
「会长做出正确的判断。」我应道。
书房内一阵沉默。岳父盯着酒杯,而我注视着岳父。凝结出一层水滴的酒瓶,在柔和的照明下幽幽发光。
「到七〇年代后半,ST迅速退烧。曾经红极一时的热潮,就像一场梦,急速消退,仿佛从未存在。」
「大概是『员工研修用ST这套方法太危险』的资讯传播开来了吧?」
「不,或许只是高度成长期结束,企业主眼中的员工理想形象逐渐不同。」
以岳父而言,这是罕见的嘲讽。他眼底闪着锐利的光。
「忘了提,ST非常花钱。当红的时候,主办者如雨后春荀般增加。因为很有赚头,品质良莠不齐,ST益发沦为可疑的活动。」
有钱赚的地方,会聚集优秀的专家,却也会引来伪装成优秀专家的冒牌货,导致活动带来的效益下降,信赖度与吸引力自然随之下降。
「不断攀升的成长期缓和下来后,一般企业也不可能为不时闹出人命的危险研修投入大笔金钱。」
ST的需求减少,风潮过去。
但是——岳父摇摇头。
「和科学技术一样,即使是心理学这种针对人心的学问,从中发现、普遍化的方法论,也不会那么容易消失。ST消失,但ST的技巧——ST的概念保留下来。不是朝员工研修或主管教育的方向发展,而是延伸到别的领域,逐渐扩散。」
岳父一口气说完,看似难受地舔湿嘴唇。
「讲这么多,其实只是借口,主要是我判断错误。一九八二年四月,我以公司命令派园田等十八名女性员工参加的研修营,内容与ST大同小异。虽然有专业心理学家陪同,标榜最大限度尊重学员的意志,不同课程各有专任讲师,而非教练制。不过,就算针对ST的缺陷进行补救措施,内容却依然故我,还是具有相同的危险性。」
学员被逼到绝境,面临自我崩坏的危机,陷入恐慌。他们迷失自我,别说提升能力,反而会陷入情绪不稳定的状态。
「园田又是那种个性。」岳父的语气益发苦涩。「不管对方是讲师或学者,被蛮不讲理地压住头、逼着听话,她绝无法忍受。既痛恨不合理的事,又不能默默呑下抗拒的心情。」
我点点头,「这是总编的优点。权威与权力并不代表正确,她有足够的智慧分辨,也有骨气说出来。」
「但是,站在ST的角度,认为那种骨气就该锉掉。」
「所以,总编在团体中遭到个人攻击,陷入恐慌状态?」
岳父一时没有回答。沉默中,我忆起在宅配箱前抱头颤抖的园田瑛子。
「园田她们参加的研修,是一个叫『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团体主办的。完全以企业的女员工为对象。在八〇年代初期,就有女员工将成为企业重要战力,得加强训练的发想,可说是洞烛先机。」
不过,因为对象是女性——说到这里,岳父忽然表情歪曲,噗哧一笑。「这样讲会挨园田和远山的骂。」
「我不会说出去的。」
岳父这次真的笑出声。「由于对象是女性,所以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严格训练。标榜透过『相互理解与融合』,来激发女员工在企业中遭到压抑沉睡的能力。」
不是攻击,而是相互理解与融合吗?
「研修的方式,基本上不是以团体为单位,而是一对一,重点放在引导各学员的独特性上。不过,正因是这种方式,像园田那样碰上合不来的讲师,就会更难熬。」
「总编的讲师对她做了什么?」我进一步追问。
岳父一时没回答。
「那场研修不像ST那样,采取将学员的体力消耗殆尽,来放松自我束缚的粗暴作法。一天的课程中有自由时间,也有充足的睡眠时间。」
岳父愈说愈快,像在逃避。
「不过,假如学员的听讲态度不佳,不听从讲师的指导,是可以惩罚的。不是参加的一方同意,而是『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擅自容许的。」
是怎样的惩罚?
「就是把学员关进『反省室』。」岳父继续道。「他们的研修设施有这样的房间。但事前的观摩会上,他们把反省室伪装成储藏室或用品室,绝不会让客户看到。」
「是专门用来关人的房间吗?」
「没错,窗户嵌有铁条,门从外面锁上,空调和照明都从室外控制。室内只放一床被子和毫无遮蔽的马桶。另设有一台荧幕,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播放他们制作的,号称具有开发潜能与解放精神效果的影片。」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仅监禁,还加上拷问,简直比囚犯的待遇糟糕。」
岳父咬紧下唇,点点头。
「研修第三天晚上,园田就被关进去。第一次两小时就放出来,后来又说她反省不够,在第四天深夜把她拖出房间,关进反省室。她在凌晨试图自杀。」
出于什么原因,用什么方式?我怕得问不出口。
「她用头撞墙。」岳父的话声几近呢喃。「那段期间,她不断吼叫着『放我出来』。室内照明被关掉,里面一片漆黑。」
明明没喝多少,醉意却一下涌上来,我感到一阵恶心。
「有人把她救出来吗?」
「是陪同那场研修,专属『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心理学家。托他的福,我们才能确切得知园田的遭遇。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承认,『现象人才』这个组织比往昔的ST主办单位稍稍像话。」
在组织里安排一个具备足够的能力与理性,能判断出这种做法异常,而且错误的人——就是这一点。
「当时有没有报警?」
岳父的表情,像是被我拧一把。
「我们放弃报警。毕竟园田不是能够承受侦讯的状态。」
我的胸口也痛到仿佛心脏被拧一把。
「不过,我彻底调査『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打算对那个组织进行活体解剖,然后大卸八块。为达成目的,凡有必要,我不择手段。」
既然岳父这么想,应该会真的付诸实行。
「一年后,『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收起招牌,但相关人士没有一个受到刑事惩罚,至今我都懊悔不已。」
我很气自己——今多嘉亲紧握拳头,眼底发光,似乎瞪视着某段明确的回忆。
「我和那个组织的每一个人谈过。换我来逼迫他们,把手伸进他们名为自我的臼齿,狠狠摇晃。实际上,他们也叫苦连天,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