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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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是毫不期待家母能回到现实,但我不想硬拉她回来。家母失去外婆,活在梦里。如果她这样幸福,那就好了。」
美和子放开手,重新坐正。束紧的发际,掺杂着降霜似的白发。
「让外婆住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是家母一直以来的心愿。」
柴野司机缓慢地深深点头。
「家母做了许多准备。她说将过去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外公留下的保险金和存款,还有把能卖的都卖掉,勉强能凑到入住时的保证金。」
据说几年前,当地人就晓得那片广大的土地,要兴建大型综合医院和养老院。
「业者开始收购土地,然后我从家母那里听到消息,已是五、六年前的事。市政府的刊物上也有公告,说设施名称叫『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提供县民优先入住名额。」
迫田女士因此燃起希望。
「私立养老院费用太贵,实在负担不起。而公立养老院,排队的就有几百人,不知何时才轮得
到。」
当然,「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也是一处要价不菲的设施。不过,如果是县政府为了弥补公立养老院的不足,提供补助租下房间,让县民优先入住的名额,只要抽中,凭迫田女士的财力,也能勉强支应。
我点点头。迫田女士在公车里对我和总编提过:幸好抽到县政府补助的房间。
「但还是比公立养老院昂贵,所以家母想要设法……」
美和子说到一半,不只是抿嘴,而是用力咬住下唇。看得见露出的门牙。
「虽不知抽不抽得到,我说会出一点钱,但家母不愿给我添麻烦。」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开幕时的优先入住抽签落空,不过,只要有空房,就会再进行抽签。迫田女士登记等待空房,不断筹钱,以便抽到能立刻搬进去。
「即使勉强筹到入住时的保证金,仍有每个月的管理费、消耗品费,外婆还需要医疗费。家母的收入只有年金,想必十分不安。为了设法增加手头的资金,家母绞尽脑汁,毕竟现在的存款利率实在太低。」
一股如又冷又黑的地下水般的预感涌上胸口。不知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漆黑、毫不留情、沉重,是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绝对零度的水。
「难不成迫田女士……」
我的嗓音沙哑到连自己都觉得难堪。美和子冷静回望,点点头。
「各位应该已知道。没错,家母掉入『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诈骗行销陷阱。」
我愕然失声。
「至今家母都不肯告诉我,是谁找她加入,恐怕是顾虑到对方吧。虽然现在可能是真的想不起来。」
美和子话声渐大,听得出相当愤怒。
「在那之前,家母是明理的人。她乐天开朗,勤劳能干。虽不精明,但具备一般常识。既然连这样的家母都会相信,我猜是以前职场的同事找上门。她们认识已久,感情很好。」
「迫田女士曾在哪里任职?」
美和子微微一笑,我仿佛能看到她的过去。我妈妈很能干喔,一个聪明可爱的少女如此炫耀。
「她是市政府职员,在厨房工作。三十年间,一直为小学的学童提供伙食。」
她本身或许也是吃母亲做的营养午餐长大的学生。
「除非是那么要好的对象,否则家母不会轻易心动。居然动用最重要的入住保证金,简直是本末倒置。」
八成是受到极巧妙地煽动,如今我明白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迫田女士花钱买了协会的什么?净水器吗?」
「渡假饭店的会员权。」
是日商新天地协会在末期垂死挣扎推出的计划。
「何时发现被骗的?」
美和子叹气,「去年七月,那个姓小羽的代表被捕,警方进入协会搜索的时候。」
「在那之前呢?」
她摇摇头。迫田女士看到小羽代表被捕的新闻,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女儿。
「我也……说不出话。」
一开始,美和子忍不住吼母亲,随即担心地赶回家,发现母亲甚至忘记照顾外婆,把存折和日商送来的各种文件摊在桌上,茫然若失地坐着。
我们三人分享短暂的沉默,如默祷般的沉默。一辈子正正当当,勤奋工作的女性,卑微地梦想着,希望能陪老母安乐度过最后一段人生,却遭到欺骗,失去一切。这样的情景浮现眼前。
那是小小的死亡,梦想的死亡,希望的死亡。因此,我们安静默祷。
「损害金额是多少?」
美和子眉头又挤出皱纹,摇摇头。「钱都是家母在管,后来调查,也不知道正确的金额。可是,应该有一千万圆。」
「有没有报警?」
「我们报了案,被问很多问题,但没下文。」
「自救会呢?」
「参加那种团体又能怎样?以前发生过许多类似的诈骗案吧?但不管哪一个案子,被害者聚在一起活动,有任何帮助吗?就算能拿回一点钱,比起损失的金额,往往是九牛一毛,而且得花时间,根本没意义。法院和警方对诈骗案的被害者也很冷漠。法律和社会都认为是受骗的人不对,不是吗?」
吐出这番责难般的话,美和子似乎忽然感到内疚,低喃一声「抱歉」,从放在脚边的皮包取出手帕,按住脸颊。
「何况,我更担心家母。起初,她无法理解自己被骗、钱拿回不来、投资的钱血本无归,脑袋一团混乱。连负责日商会员的刑警,都无法跟她沟通。」
总算了解情况后,迫田女士开始责备自己。
「她每天以泪洗面,边照顾外婆,边哭个不停。我……觉得家母可能会动傻念头,担心得要命。」
「傻念头是……?」我低声问。
「我觉得她会跟外婆一起寻死。」
我懂——柴野司机呢喃。
「我要为家母的名誉辩护。她不像一部分的会员,砸下大笔金钱在小羽那个诈欺师身上,成为他的信徒,家母完全是被害者。或许她思虑不周,或许她应该更小心,我也有义务好好监督家母。我们都有过失,但家母并非崇拜那个协会,只是投资会员权。即使有人邀她买其他东西,她都拒绝,自然没向任何人推销。」
美和子像律师般振振有词。身为迫田丰子的女儿,这是必须守住的、重要的一点,现在的我非常明白。
「外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至少我没告诉外婆。不过,外婆应该看出家母的样子不对劲,所以……仿佛被家母的灰心传染,日渐衰弱。」
去年九月底,美和子的外婆过世,就在日商新天地协会被举发的两个月后。
「从此以后,家母频频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搭乘那班公车,定期去报到。
「第一次听家母提起时,比起吃惊,我更害怕。我觉得家母崩溃了,不能刺激她,所以提议『我今天陪你去』,跟她一起出门。」
然后,她目睹母亲的行动,目睹母亲的表情。母女共享心灵平静的不可思议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