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的送葬队伍
「家母有点迷失现实,但应该不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或许我太乐观。」
「事实上,她并不会给人添麻烦啊。」柴野司机开口。「她搭乘我们的公车时,总会和我寒暄。」
不难想像迫田女士提着大大的波士顿包,经过投币箱时,向司机说「午安」、「麻烦司机了」的模样。
美和子又咬住下唇。
「可是,我怕会出事,像是被警卫抓住之类的,便让家母随身携带一封信。虽然不能点明理由,但我写着『这个人是我的母亲,如果有什么事,请联络我』,并注明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
站在相同的立场,我也会这么做吧。
「然后,勉强平静度日。」
美和子的双眼好似忽然失焦,撇下嘴角。
「遇上公车劫持事件,搬来我家后,有阵子她天天叨念着得去探望外婆才行。」
迫田女士以为年迈的母亲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我告诉她事实,耐心解释外婆已不在。不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也不在任何地方,妈是在做梦。」
她的话声消沉,随即又振作起来。
「这阵子,她的情绪总算稳定。上星期,我们讨论起外婆的纳骨问题。」
「在那之前呢?」
「没错,骨灰一直留在家母身边。真的很不可思议,外婆的骨灰坛就在眼前,家母也会供花,每天上香,却持续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在家母心中,两种行为一点都不矛盾。」
说到这里,美和子双眼泛泪。她很快拿手帕拭去,泪水并未滴落。我感受到她的决心——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此刻,她看起来已不像在忏悔。
面对坦承秘密的女性,最近我才有过类似的经历。井村绘里子是真正的忏悔者,一个劲地哭。她渴求安慰、宽恕与解放,如迷途孩童般害怕。
迫田美和子不一样。虽然她有秘密,但不害怕也不迷惘。她想保护母亲。
但是,从谁手中保护?
「发生公车劫持事件时,你告诉过警方这件事吗?」
「我只说出家母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理由。家母想让外婆住进去,但没抽中签,觉得很遗憾。」
「有没有提到迫田女士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被害者?」
「没有。」她突然露出要咬上来的眼神,「不说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就算告诉警方也没任何帮助,警方也不可能给我们任何协助吧?」
我有点吓到,不禁缩起下巴。
「但事件刚发生时,警方应该不晓得暮木老人与他指名的三个人的关联。即使很快査明,如果知道人质中有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被害者,警方的应对或许会不同。这是重要的情报,完全没必要隐瞒……」
我倏地闭嘴,美和子的视线扎在我身上。
这个人还没全盘托出。她一定知道什么,她还有所隐瞒。
「杉村先生。」
柴野司机怯生生唤道。我与美和子同时回过头。
「为了让美和子小姐见我们,我说出收到钱的事……」
是我拜托她这么做的。
「嗯,没错。」
「但被指名的那三个人,呃……」
我没说——柴野司机逃避似地垂下头。
对,没错。我也陷入混乱。在见到迫田美和子前,柴野司机不可能自作主张提及。
「没错,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
美和子一副紧迫盯人的模样,不屑道。
「这样多少能替各位省一点麻烦。要是晓得他们是人渣,各位心理上会轻松一些吧?」
柴野司机缩起身体。
迫田美和子早就知道吗?在我们调查前……在我们通知她前?
「你怎会知道?」我像傻子般问。
美和子突然厉声大吼:
「我才想问你们!」
她焦急地握拳跺脚。
「为何大家不默默收下钱?为何要调査?收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被抓去当人质,生命受到威胁,收下补偿金是天经地义。那个暮木也说是赔偿金,难道不是吗?」
粗声粗气的质问,听起来近似惨叫。
「别再多想,收下钱,让这件事落幕吧。拜托你们!」
她突然离开沙发坐到地上,双手扶地低头行礼。「拜托,求求你们!」
柴田母女的生活空间,简素明亮的2DK【注:指二房一厅一厨的格局】里,突兀的叫声拖出长长的尾音。
我和柴野司机僵在原地。
「如果可以……就轻松了。」
一回过神,我含糊细语。
「我晓得那样就轻松了,但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啊。」
美和子跪坐在地,深深垂着头,看不见脸。
「五百万。」她小小声地说。「事件发生后快一个月,钱就寄来了。」
时间跟我们一样。
「五百万呢。」美和子对着地板重复道。「我立刻拿给家母看。妈,虽然只有一半,可是被骗走的钱拿回来了。好心人帮我们拿回来。」
喃喃细语变成惨叫般凄厉,美和子抱住头。
「不必再担心,讨厌的事都可以忘记。我一再如此告诉家母。她把那包钱供在外婆的骨灰坛旁,每天合掌膜拜。请不要抢走,请把钱还给家母!」
那是家母的钱啊!
柴野司机捣着嘴,闭起双眼。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美和子颤抖似地叹息,直起身。
「我是独生女,家里只有母亲和我。」
她的眼角湿润,脸色惨白。
「绝不会泄漏秘密,我对天发誓。」
我注视着她,看到湿润的瞳眸。看到她和母亲一样勤劳,却因此无法陪伴母亲。看到她的后悔与心痛,我理解她想保护的珍贵事物。
好的。短短两个字,我却说不出口。
「请告诉我。」我不得不反问:「你知道什么?难道是暮木老人的真实身分?」
所以,她毫不怀疑地对母亲说:「是好心人帮我们拿回来。」
美和子凝视着我。「如果告诉你,你就能接受吗?就能默默收下钱吗?」
我无法回答。
柴野司机抬起头,眼神坚决。「我会把事情原委告诉大家,请求大家收下钱。」
「柴野小姐……」
「对不起,但我想这么做。」
美和子不禁叹气,仍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她筋疲力竭,垮下肩膀。
「我没见过他。」
美和子茫然望着半空。
「只通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是今年的六月五日。
「傍晚五点多手机响起,来电显示为『公共电话』,我吓一跳,以为家母出事。」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语气沉稳恭敬,首先报上名字:「我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附近,名叫暮木。」
我与柴野司机互望一眼。
「然后,他说出家母的名字,表示是看到家母带在身上的信才打电话联络。」
「太感谢了。家母有没有给您添麻烦?
「暮木先生回答:没有,我不是安养院的员工,也不是警卫,请放心。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