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只有洛瑞尔听见了这句话。她仔细凝视着母亲的脸庞,那张脸可爱又疲倦,熟悉又藏着秘密。她想抚摸母亲的脸,从中寻找答案。她知道,母亲的秘密就藏在那里。过着庸常而又没有过失人生的人,是不会感激第二次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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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瑞尔走进坎普顿丛林【11】,街道上堆满了落叶。清洁工还没有打扫到这里,洛瑞尔开心极了。她走在厚厚的落叶上,树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时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在格林埃克斯农场后面的树林里玩耍。“把包装满,孩子们,让我们的焰火冲上月亮。”那天是篝火之夜【12】,洛瑞尔和洛丝穿着高筒胶靴,系着围巾,艾莉丝尚在襁褓之中,躺在婴儿车里眨巴着眼睛。最小的格里是孩子们当中最喜欢树林的,不过那时候他尚未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玫瑰色天空里一只若隐若现的萤火虫。黛芙妮那时候也没出生,不过她已经能在母亲的肚子里跳跃翻腾,彰显自己的存在了。“那时候你还是死的呢,”姊妹们谈起黛芙妮出生之前的事情时经常这样说。“死”这个词没让黛芙妮感到恼火,不过她很沮丧,自己竟然错过了这样热闹的事。
坎普顿丛林25号离戈登广场酒店不远,洛瑞尔停下脚步确认,就是这里了,25号,夹在24号和26号之间。这栋房子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是一栋白色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一楼阳台的铁栏杆是黑色的,屋顶铺着薄薄的石板瓦,上面开了一扇天窗。一部像登月舱一样的折叠婴儿车在屋前小径的嵌花地板上,一楼的窗户边挂着一串万圣节南瓜,显然是出自一个孩子之手。房子前面没有写明主人的姓名,只有门牌号。英格兰遗产组织不知道,坎普顿丛林25号曾是亨利·罗纳德·詹金斯的住所,他们起码应该做个标志,供后人凭吊。不知道现在的住户是否知道他们的房子曾经属于一位著名的作家?可能不知道吧!他们有什么理由该知道呢?在伦敦,许多人的房子都曾住过有来头的人,而亨利·詹金斯的名头早已如云烟般散去。
不过,网络上依旧可以查到亨利·詹金斯的信息。再有钱有势、情感丰富的人也没办法摆脱网络这张大网,亨利·詹金斯不过是困于这张网络中的万千灵魂之一。只要输入他的名字,信息就会出现在眼前,远去的灵魂就此复活。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的时候,洛瑞尔曾犹犹豫豫地用新手机在网上搜索詹金斯的信息,但输入词条的时候,手机突然没电了。她本来可以去借艾莉丝的手提电脑,不过这件事得保密,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所以,在萨福克郡的最后一段时间,洛瑞尔一直在沉默中煎熬,甚至无聊到帮洛丝擦洗浴室地砖胶泥里的污垢。
星期五的时候,司机马克如约来接洛瑞尔。驱车沿M11公路返回,两人一路上都在亲切地闲聊,谈着交通、即将到来的电影季,还有奥林匹克道路能不能如期完工。平安到达伦敦的时候,洛瑞尔按捺住激动,拎着行李箱站在薄薄的暮色中跟司机挥手道别,直到车子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冷静地走上楼梯,毫不慌乱地打开公寓的房门。轻轻关上门,包裹在自家客厅带来的安全感里,这时她才放下行李箱,摘下冷静的面具,等不及开灯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在谷歌上输入亨利·詹金斯的名字。在等待搜索结果的短短几秒钟里,洛瑞尔又忍不住咬起了手指甲。
维基百科上,亨利·詹金斯的资料并不多,只有他的著作清单以及一份简介:1901年,亨利·詹金斯出生在约克郡;1938年,他在牛津结婚,婚后居住在伦敦坎普顿丛林25号;1961年,于萨福克郡去世。一些二手书网站上有他的小说出售,洛瑞尔买了两本。其他杂七杂八的网站上也提到了他的名字,比如“诺德斯特姆中学校友录”和“比小说更传奇:文艺人士神秘死亡事件”等。他的小说都是半自传体风格,主角都是前途无望的工人阶级。1939年,他的写作风格有了突破,开始发表爱情小说。战争期间,他还曾就职于英国国家信息部。除了这些,网络上热议的是这位显赫一时的作家竟然是出现在萨福克郡的野餐骚扰者。洛瑞尔一页页地仔细浏览着这些资料,心里满是恐惧,担心那个熟悉的名字或地址会突然跳出来,狠狠地咬她一口。
好在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报道中没有提到桃乐茜·尼克森——她是奥斯卡最佳女演员获奖者、全英国最喜爱面孔第二名获得者洛瑞尔·尼克森的母亲。至于亨利·詹金斯去世的地点,报道中也只含混地提到是“萨福克郡拉文汉姆郊区的一片草地”。网上也没有关于蛋糕刀、哭闹的婴儿以及小溪边的家庭聚会的传言。当然了,这些事情网络上的人们怎么会知道?混迹于网络的历史缔造者们已经将1961年那场温文尔雅的骗局粉饰完美。他们声称,亨利·詹金斯是一位在二战之前就已经成名的作家,但战争过后,名气却大不如前。他失去了金钱、名望、朋友,最终还失去了自己的体面。他想在历史上留下点痕迹,即便是臭名昭著,可他还是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洛瑞尔把这个故事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次,那张铅笔绘制的詹金斯的肖像在她记忆中就更加清晰。她快要对网络上的故事信以为真了。
之后,她又点了一下鼠标,屏幕上跳出一个看似没什么恶意的网页,标题是“鲁伯特·赫德斯托克的幻想园地”。网页上弹出一张照片,如同窗边突然出现一张人脸。是亨利·詹金斯。照片上的样子比洛瑞尔看见他从车道上慢慢走过来时要年轻些,但洛瑞尔确认那就是他。她感到身上忽冷忽热。网上的新闻报道中从没出现过詹金斯的照片,这还是那天下午她在树屋上看见詹金斯以来,第二次看到他的模样。
洛瑞尔忍不住开始使用图片搜索功能。不过0.27秒的时间,谷歌就找出了满屏类似的照片,仅是尺寸比例有些细微的不同。那么多张脸同时出现,詹金斯看上去有些惊悚。或许,这恐怖感是因为洛瑞尔的联想产生的——农场大门的吱嘎声、小狗巴纳比的狂吠,还有被染成红褐色的白床单。如今,这一排排一幅幅的黑白照片上,亨利·詹金斯穿着正式,留着黑色的胡须,两道浓眉下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你好,桃乐茜。”屏幕上,他薄薄的嘴唇好像一翕一合地动了起来,“好久不见。”
洛瑞尔猛地将笔记本电脑合上,整个房间顿时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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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不想再看亨利·詹金斯的照片,但脑海中却全是关于他的念头。她想到亨利·詹金斯住过的那栋房子——坎普顿丛林25号,它就在离自己公寓不远处的街角。第二天,次日达快递把她买的第一本书送了过来,洛瑞尔坐起身把这本小说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她想到了母亲桃乐茜。《女仆》是亨利·詹金斯的第八本小说,出版于1940年,讲述了一位知名作家和妻子的女仆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女仆萨莉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孩,男主角是个经历坎坷的人,他的妻子是位冰美人。这本小说读起来还不错,有种一板一眼的散文味道。人物着墨颇丰,男主人公的困境一直无法解决,萨莉和他的妻子成为朋友之后让他尤其头痛。小说的结尾,男主人公打算和女仆萨莉分手,但却为这样做的后果隐隐担忧——那个可怜的女孩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她有什么错呢?就像亨利·詹金斯所写的那样,他——也就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的确是个招女人喜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