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洛瑞尔抬头看了看坎普顿丛林25号的阁楼窗户。要知道,亨利·詹金斯的小说大部分都取材于现实生活,而妈妈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女仆,她来尼克森奶奶的公寓本来也是为了做工的。妈妈和薇薇安是好朋友,但她和亨利·詹金斯——从最后的结局来看——显然不是。把萨莉的故事和妈妈联系在一起会不会太夸张了?桃乐茜曾经住在这栋铺着石板瓦的房子的阁楼上,还爱上了自己的雇主并最终伤心离去?这是否能解释洛瑞尔在格林埃克斯农场看见的那一幕——那难道是一个被轻视的女人的愤怒?真的仅此而已吗?
或许吧!
洛瑞尔思索该如何查证是否有一个名叫桃乐茜的年轻女子曾在亨利·詹金斯家工作过,这时,25号房子的前门忽然打开了。那扇门是红色的,想必房子的主人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人。腿儿圆滚滚、穿着袜子、戴着针织绒球小帽的几个孩子吵闹着跑到门前的马路上。大部分房主都不喜欢陌生人打量自家的房子,所以洛瑞尔低下头,装作在包里找东西,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出门办事的普通女人,而不是在追寻往事。洛瑞尔是个合格的八卦者,她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注意25号门前的动态。门里出来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旁边还有三个小孩——噢,天哪——屋里还传来小孩唱歌的声音。
女人在台阶上艰难地推着婴儿车,洛瑞尔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帮忙。这时,第五个小孩出场了。是个小男孩,个头虽然比其他孩子高,但也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从屋里走出来,和妈妈一起把婴儿车搬下台阶。一家人朝着肯辛顿教堂街走去,小女孩们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男孩走在最后。洛瑞尔喜欢他嘴唇轻轻翕合的样子,好像在独自哼着歌儿一样。他玩手的样子也很招人喜欢——他双手摊平,在空中移动。他歪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在看两片飞舞的树叶。他完全不在乎周围的环境和事物,专注的小模样非常可爱,洛瑞尔不禁想起了格里小时候。
亲爱的格里弟弟从来不是个普通人。六岁以前他从未开口说过话,不了解情况的人常常以为他发育有些迟缓。认识尼克森家叽叽喳喳的女孩儿们的人则认为,格里的沉默寡言是必然的。实际上,格里发育才不迟缓呢,他聪明极了,在科学方面尤为如此。他会四处搜集事实和证据、真相和原理,还会回答洛瑞尔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比如时间和空间,还有存在于两者之间的事物。他第一次大声说话,跟人沟通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大家知道工程师是如何让比萨斜塔保持倾斜状态而不倒下的吗?——几天前的晚间新闻中报道过比萨斜塔的故事。
“朱利安!”
洛瑞尔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小男孩的妈妈正在叫他,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过来的,那么遥远。“朱利安!”
小男孩稳稳地把手放下,然后才抬头看向母亲。他瞥见洛瑞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先是吃惊,尔后却有些别的意味。洛瑞尔知道,他认出了自己。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没认出她是大明星的人会傻傻地追问:“我们认识吗?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你是不是在银行工作?”
洛瑞尔朝男孩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男孩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是爸爸的女神。”
“朱——利——安!”
洛瑞尔转过身子,看着这个奇怪的小男子汉。“你说什么?”
“你是爸爸的女神。”
洛瑞尔还没来得及问他这话究竟什么意思,男孩就蹦跳着去找妈妈了。他双手抬起,像是航行在坎普顿丛林看不见的浪涛中。
10
洛瑞尔在肯辛顿大街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后排的座位,终于摆脱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请问您去哪儿?”司机问道。
“索和区,夏洛特街酒店,谢谢。”
司机没有说话,反而从后视镜中打量着她。随后,出租车驶入滚滚车流之中。司机问道:“你看上去很面善,你是干什么的?”
你是爸爸的女神——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在银行上班。”
司机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银行家和全球信用危机,洛瑞尔假装专注地看着手机。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通讯录里的名字,直到格里的名字忽然出现在眼前。
妈妈生日聚会那天,迟到的格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忘了把礼物放哪儿了。没人期待他会送些什么别出心裁的礼物,只要他能来大家就很开心。弟弟格里已经五十二岁了,却还是那个招人喜欢的傻小孩儿。他穿着一条不合身的裤子,上身搭配褐色的粗纺线套头衫——这衣服还是三十年前的圣诞节,洛丝给他织的。他的出现引起了姐姐们的一阵忙碌,大家兴冲冲给他端茶送蛋糕,一时间好不热闹。就连妈妈也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疲倦苍老的脸上露出了耀眼的笑容,格里是她唯一的儿子,见到他桃乐茜自然很开心。
众儿女之中,妈妈最挂念的就是格里了——这还是那个好心的护士告诉洛瑞尔的。大家忙着筹备生日聚会的时候,护士在走廊上拦下洛瑞尔:“我一直在找你。”
洛瑞尔立刻警觉起来:“有什么事吗?”
“你不用紧张,没什么大事。只是,你母亲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是个小伙子,好像是叫吉米。她问吉米在哪儿,怎么不来看她。”
洛瑞尔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然后摇摇头告诉护士,母亲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叫吉米的。这个问题其实不该来问洛瑞尔,姊妹们大多比她了解母亲的人际圈子。当然了,还有妹妹黛芙妮给她垫底。在一个女儿多的家庭中,只要不垫底就很幸福了。
“不用担心,”护士微笑着安慰她,“她最近常常有些神志不清,在末期病人中这种情况并不鲜见。”
“末期病人”——这个词直接得骇人,洛瑞尔感到一阵害怕。这时,艾莉丝突然出现在走廊上,手里拿着一把坏掉的茶壶,她皱着眉头,像是对整个英格兰都充满了怨念和不满。所以,洛瑞尔也没再追问下去。后来,她在医院外的走廊上偷偷抽烟的时候才想明白,母亲叫的那个名字应该是格里,而不是什么吉米。
***
车子转弯驶入布朗普顿路,忽然变得颠簸起来,洛瑞尔只好抓住前排的座椅。“这里正在施工,”司机解释道,他绕过尼克斯百货的后门,“在修高级公寓,已经修了一年了,起重机还在这儿忙呢。”
“真让人讨厌。”
“大部分公寓已经卖出去了,一套房子四百万英镑。”他吹了声口哨,“四百万英镑哪——我要是有这么多钱就去买座小岛了。”
洛瑞尔笑了笑,但并不是想鼓励司机的雄心壮志。谈论别人的财富和金钱让她有种窒息感,于是她把手机拿得更近了些。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格里,为什么会在陌生小男孩儿的脸上看到他的影子。洛瑞尔和格里的关系一度十分亲近,但他十七岁那年,事情发生了变化。那年,格里获得了剑桥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兴奋的洛瑞尔把这消息告诉了所有认识的人,遇到陌生人也忍不住想跟人家说上两句。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格里顺道来伦敦看望洛瑞尔,这次小聚让姐弟俩都很开心。白天,他们一起去看《巨蟒与圣杯》,晚餐在街边的咖喱饭庄大快朵颐,夜宵是美味的马沙拉【13】,姐弟俩吃得饱饱的,然后拖着枕头和毛毯,从厕所的窗户爬上公寓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