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
当然,格温多林夫人也留了一部分东西给“我年轻的陪护,桃乐茜·史密森”,但桃莉当时还深陷在失望和震惊中,根本没留意老太太留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晚上,她独自待在卧室里,反复读着彭伯利先生避开沃尔西勋爵的威胁,塞到她颤抖的手中的那封信。这时候,她才知道,格温多林夫人留给自己的不过是楼上衣帽间里的几件外套而已。除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皮草大衣之外,其他的衣服早就被桃莉装在帽盒里,开开心心地在薇薇安·詹金斯组织的旧衣捐赠活动里慷慨地捐出去了。
桃莉怒火中烧。她强压怒火,却浑身滚烫,恶心得想吐。自己为老太太做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羞辱——为她修剪脚趾甲,掏耳屎,还要忍受她定期的恶语相向——这一切她都生生受下来了。当然,桃莉绝不会说自己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但她忍受了这一切,最终却一无所有。她为格温多林夫人放弃了所有,她以为她俩就像家人一样。彭伯利先生和格温多林夫人都让她以为,未来有丰厚的遗产等着自己。桃莉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让老太太改变了主意。
除非……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桃莉心里一下明白过来。她双手颤抖,律师先生给的信掉在地上。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薇薇安那个恶毒的女人还是来拜访格温多林夫人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她一直坐在窗户边,等待时机,趁桃莉出门采购的时候来到坎普顿丛林7号。薇薇安静待时机,然后重拳出击。她坐在格温多林夫人身边,向老太太灌输关于桃莉的恶毒谎言。而单纯的桃莉除了老太太的喜好之外,心里再无其他。
***
肯辛顿动物收容所接管坎普顿丛林7号后的第一项举措就是联系战争部,请之为暂住在这里的姑娘们另寻住处,他们要把这里改造成动物医院和动物救援中心。这件事没有给基蒂和路易莎带来丝毫烦恼——二月初的时候,她们分别嫁给了各自的皇家空军飞行员男朋友,婚礼前后相距不过几天。1月30日,另外两个女孩手挽着手去参加朗伯斯区的舞会,路上遭到炸弹袭击,尸首混成一团。两人生前形影不离,如今也算有个伴了。
剩下的就只有桃莉了。在伦敦找间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对于她这种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来说尤为如此。桃莉先后看了三间脏兮兮的公寓,最后还是搬回了两年前曾经住过的诺丁山公寓。那时候,她只是个售货员,坎普顿丛林对她来说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名字;如今,这里却存着她这辈子最大的喜怒哀乐。雷灵顿公寓24号的主人,孀居的怀特太太再次看见桃莉时非常开心——说“看见”有些夸张,那个老太婆要是不戴眼镜的话就跟瞎眼蝙蝠一样。桃莉把债券和配额册当作房租交给她时,她高兴地告诉桃莉,她以前住的那个房间还空着。
桃莉对此毫不惊讶。即便是在战时的伦敦,愿意出高价租这么间空荡荡的小房子的人也寥寥无几。这哪里称得上是一间屋子——原来的卧室被隔成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哪儿还剩什么空间?窗户在另外半间屋子里,桃莉这边只有一面泥粉剥落的墙壁,黑漆漆的,就像一个狭窄的衣橱。屋里有一张小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小水槽,除了这些就不剩什么了。屋子里既没有光线又不通风,所以价格还算便宜。桃莉没有多少东西,她所有的家当都放在随身携带的箱子里了。那个手提箱还是三年前离家出走的时候带来的。
一到屋里,她马上把自己的两本书——《不情愿的缪斯》和桃乐茜·史密森的奇幻本——摆在水槽上的单层搁板上。老实说,她其实再也不想读亨利·詹金斯的小说,但她的财产实在少得可怜,而桃莉素来是个喜欢特别物件儿的人,她没法把这本书扔掉。不过,她还是把书掉了个个儿,让书脊那边挨着墙。这样的摆设太寒酸了,桃莉把生日时吉米送的莱卡相机也摆到搁板上。摄影需要静下心来等待,所以从来不是桃莉能够做到的事。但这屋子实在简陋,要是有个五斗橱的话,桃莉还是愿意把自己拍的照片摆上去。最后,她拿出格温多林夫人遗赠给她的那件皮草大衣,用衣架把它晾起来,挂在门后的挂衣钩上,这样,她在小屋里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它。这件破旧的白色大衣象征着桃莉每个破碎的梦想。她看着它,心里升起无端的烦忧,她把心里对薇薇安·詹金斯的怨气都凝聚到这件毛料打结的破旧皮草上了。
桃莉在附近的军工厂找了份工作——她要是不按时交上每周的房租,怀特太太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撵出去。再说,这份工作只需要稍微专注一点就行,桃莉其他心思都在想着自己不幸的遭遇。夜晚,回到家里,她勉强咽下一点怀特太太做的咸牛肉土豆泥,然后回到自己逼仄的房间,任由其他女孩在身后讨论各自的男朋友,听广播中呵呵勋爵的脱口秀,在客厅里大声欢笑。她躺在小床上,抽着仅剩的香烟,在烟雾中回想自己失去的一切——家人、格温多林夫人,还有吉米……她想着薇薇安说的那句“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亨利·詹金斯把她领到大门口的情景时常出现在她眼前。回想起这些,她感到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屈辱和愤怒交织,在她的心里来回奔突。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二月中旬的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折。桃莉在军工厂两班倒,下晚班的时候她通常会在附近的英国餐厅里买点吃食,怀特太太做的菜实在难以下咽。大部分日子她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天也不例外,她在餐厅角落的座位上一直坐到人家打烊。桃莉透过淡淡的烟圈,打量着周围的食客,尤其是那对隔着桌子都还忍不住偷偷接吻的情侣。他们大声笑着,仿佛世界很美好。桃莉模糊地想起,自己也曾有这样的感受,那时的她,常常欢笑,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希望。
回家的路上,远方传来炸弹落下和爆炸的声音,桃莉抄近道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此时已经到了灯火管制的时候,她只能摸索着前行——搬家的时候,她的手电筒落在坎普顿丛林7号了——这都怪薇薇安。突然,她不小心掉进一个深深的弹坑里,脚踝扭伤,她最好的一双丝袜也破了,鲜血从膝盖的破口处渗出来。但她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严峻考验,她为此感到自豪。回公寓的路上,她一瘸一拐地在寒冷和黑暗中踽踽独行。桃莉拒绝称那个地方为“家”,那儿不是她的家,她的家被抢走了——这都是薇薇安的错。走到公寓门口,她发现大门已经上了锁。怀特夫人把宵禁令奉为圭臬,虽然她觉得雷灵顿24号是希特勒进攻名单上的头号目标,但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安全的缘故,而是想给房客中那些晚归的女孩们立个规矩。桃莉握紧拳头,走进旁边的巷子。她把墙上的旧铁闩当作落脚处,爬上墙头。膝盖疼得厉害,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灯火管制的夜晚比平常更加黑暗,天上也没有月亮,但桃莉还是顺利翻过墙头,绕过后院的杂物,来到储藏室的窗户下。窗闩松松地插着,桃莉用肩膀顶着窗户,窗闩稍微松动了些,桃莉把窗户往上一推,然后爬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