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小姑娘的姑姑请我照料她的行程,她提醒我说,薇薇安是个心思简单的孩子,如果旅途中她不愿意与我交谈也请我不要见怪。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还不会为了孩子们的冷漠而苛责他们。但就我自己的第一印象而言,我觉得事情并不像她姑姑说的那样。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薇薇安·隆美尔绝不是个简单的姑娘。但是,我也明白她姑姑为何会对她有这样的印象。薇薇安能够静坐很长时间,这让人有些不安。她安静坐着的时候脸色并不苍白,而是因脑中天马行空的想象而兴高采烈。但她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这样旁边的人就会觉得无法接近她。
“我小时候也很爱幻想。我父亲是一个严肃的新教牧师,经常因为我的白日梦和日记中奇奇怪怪的念头而责备我,但我直到现在仍然保留了写作的习惯。我明白,薇薇安有一个精彩纷呈的内心世界,她常常沉浸在其中不愿意出来。对于一个同时失去了父母和家庭的小孩来说,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不足为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成为心中一个模糊的印象,对于以前的生活,她只能一遍一遍在心中回忆,将其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
“在漫长的航行途中,我得到薇薇安的信任,与她维系了多年的师生友谊。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不幸遇难,花儿一般的年纪就此香消玉殒。在她去世之前,我们一直都有书信来往。尽管我从没有正式教育过她,也没给她提供专业的咨询,但我非常高兴,我们依然是朋友。她的朋友不多。她属于那种——大家都希望得到她的喜爱,但她不轻易与人称友。回想往事,我觉得她向我敞开她为自己建造的内心世界,事无巨细都向我一一讲述,这应该是我整个教育生涯中最闪亮的瞬间。她感到恐惧和孤单的时候,可以退到这个幻想的安全世界,我很荣幸能够一窥其容貌。”
凯蒂·埃利斯的这段描述与成年后的薇薇安的资料完全符合——她非常迷人,你会不由自主地想看着她,但看过之后你又不敢确切地说自己认识她。她总让人觉得,简单的表象下暗流涌动。某种程度上而言,薇薇安的独立让她如此迷人,她好像不需要任何人。或许,在诺德斯特姆中学的那个夜晚,正是薇薇安这种奇怪而不俗的气质吸引了亨利·詹金斯的目光。又或者,薇薇安和亨利·詹金斯一样,都有一段被暴力浸淫的童年时光,进入一个新鲜世界后,周围人与自己迥然不同的生活背景逐渐将这段时光的影响淡化。“我们都是自己生活的旁观者。”亨利·詹金斯对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记者说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一点。我看着她穿着圣洁的白纱,沿着小路向我走来,感觉我的诺德斯特姆中学之行就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书里有一张他们结婚那天从教堂走出来时拍的照片。照片是后来翻印的,年日久远,上面已经布满了斑点。薇薇安凝视着亨利,她身上的白纱在风中轻轻摆动。亨利挽着她的胳膊,对着镜头露出甜蜜的微笑。宾客站在教堂的台阶上朝新婚夫妇撒大米,所有人都满脸幸福和喜悦。洛瑞尔心中却充满悲凉,老照片经常让人难过。她是桃乐茜的女儿,她清醒地知道,照片中这些幸福的人都不知未来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在这张照片中,厄运就鬼鬼祟祟地藏在墙角。洛瑞尔亲眼见证了亨利·詹金斯的死亡,她也知道,照片中年轻漂亮满怀憧憬的薇薇安·詹金斯仅仅三年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毫无疑问,亨利·詹金斯对妻子的喜爱已经到了迷恋的地步。他不止一次地在公共场合坦言妻子对自己的重要性,称她是自己的“荣耀”和“救赎”。没有薇薇安,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意义。不幸的是,他竟然一语成谶。1941年5月23日,薇薇安在空袭中遇难,亨利·詹金斯的世界崩塌了。他在国家信息部就职,应该清楚大轰炸对平民造成的伤亡有多严重,但他无法接受妻子竟然就这样死了。詹金斯声称,妻子的死亡是一场阴谋,她是被那些下作的伪艺术家害死的——妻子平时绝不会去她遇难的那个地方。从这件事当中,亨利·詹金斯的偏执逐渐显露出来。他拒绝接受妻子的死亡只是战时的意外,发誓要“找出元凶,将他们绳之以法”。1940年中,詹金斯身体垮掉,不得不住院治疗。但不幸的是,他的余生一直被癫狂症困扰,并逐渐被文明社会排斥。1961年,这个贫困交加、心力交瘁的男人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洛瑞尔猛地合上书页,以为这样就能把真相封闭在书本中。亨利·詹金斯坚信,妻子的死亡并非表面这么简单,他发誓要找出真凶。洛瑞尔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内容。她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詹金斯践行了自己的誓言,洛瑞尔则见证了他找寻的结果。想出“完美计划”的妈妈就是亨利·詹金斯要找的那个人,她应该对薇薇安的死负责,是这样的吗?詹金斯所说的那个想从薇薇安那里“得到些什么的人”“下作的伪艺术家”,就是把薇薇安引到死亡之地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话,薇薇安绝不会去这样的危险之地。
洛瑞尔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往身后扫了一眼,总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内心一阵翻腾,觉得自己身上也背着罪过。她想起在医院躺着的母亲,想起她的悔过,她曾说自己“拿走”了某件东西,自己感激这“第二次机会”……所有事情就像暗夜天空中的星子,洛瑞尔不喜欢它们串联起来的图案,却无法否认,它们的确存在,事实就是如此。
她打量着传记看似无心的黑色封面。母亲知道所有的答案,但她不是唯一的知情者。薇薇安也了解事情的真相,可如今薇薇安已经远去,成为老照片中一张微笑的脸庞,一本旧书封面上的名字,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被人们遗忘。
但她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洛瑞尔心中忽然有个坚定的念头——不管桃乐茜的计划究竟出了什么差错,这和薇薇安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薇薇安素来的性格来看,她肯定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凯蒂·埃利斯提到童年时期的薇薇安时,用语和善。但在基蒂·巴克尔口中,她却是个“目中无人”的女人,拥有“可怕的影响力”,是个高傲又冷漠的人。童年的遭遇是否在薇薇安内心留下了阴影,让她变成一个怀揣冷漠、秘密和傲慢的美貌富有女人?亨利·詹金斯的自传中传达的信息——她死后詹金斯痛不欲生,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寻找凶手——也说明了薇薇安的巨大魅力。
洛瑞尔轻轻一笑,再次翻开这本书,迅速翻到自己想找的地方。她兴奋地握着笔,勾出了凯蒂·埃利斯的名字,以及她的回忆录《生而为师》。薇薇安不需要也没有太多朋友,但她和凯蒂·埃利斯有书信往来,她或许会在信中坦承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些信可能还保存在世——大部分人都不会保存信件,但洛瑞尔敢打赌,凯蒂·埃利斯小姐这样出名的教育家和作家绝对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