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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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安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慢慢地朝这条小溪踱步了。她在银色的胶树丛里自由穿梭,一边采摘金合欢花和红千层,一边注意别踩到蚂蚁和蜘蛛。走着走着,她离人群和建筑越来越远,老师和学校里的条条框框也被她甩在身后。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是她一个人的天地,她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她。
今天,她比往常更着急到达目的地。穿过第一重岩壁,地面变得陡峭起来,到处都是蚂蚁堆一样的小山丘。薇薇安抓紧装着午餐的小包,飞跑起来,享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和双腿传来的让人惊心的兴奋感。她转过一个又一个弯,差点被绊倒在地上。她灵活地避开路边伸出来的树枝,跳过一块又一块岩石,踩着干枯的落叶顺势往前一滑。
鞭鸟在头顶唱着歌儿,死人沟里的瀑布发出嘈杂的声响。阳光穿过密林,碎碎地筛在色彩斑斓的植物上,在奔跑的薇薇安看来就像万花筒一般有趣。灌木丛里生机勃勃——树木用干渴苍老的声音慢慢交谈,树枝和倒在地上的树干后面藏着数千双看不见的眼睛,它们正看着薇薇安奔跑的身影眨巴。薇薇安知道,自己要是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在坚硬的地面上,就能听见大地呼唤她的声音,还有远古时候的歌声。但薇薇安没有停下奔跑的脚步,她心里全是蜿蜒着穿过峡谷的小溪。
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但不得不说,这是条有魔力的小溪。溪流有一处拐弯,两岸的河床特别宽,四周都是峭壁。河床早在几百万年之前就已经形成,那时候,大地的面貌在叹息声中发生了变化,大块大块的岩石聚在一起,形成了参差不齐的峭壁。峭壁边原来是一片浅滩,它变深变幽暗,那就是薇薇安发现宝藏的地方。
那天,她从妈妈的厨房里偷了几个玻璃罐子,用来装抓住的小鱼——如今,这些罐子被她藏在羊齿草后面的烂树干里,薇薇安所有的宝贝都藏在那里。小溪里总会有各种各样令人惊喜的发现:鳗鱼、蝌蚪和多年以前的生锈水桶。有一次,她还找到了一副假牙。
那天,薇薇安趴在岩石上,把胳膊伸进小溪里,想抓住那条她从未见过的大蝌蚪。抓住又滑走,抓住又滑走,薇薇安把胳膊往溪水里伸得更深了些,脸几乎都碰到了水面。这时,她忽然发现水里有东西在闪光。那东西有好几个,都是橙色的,闪闪发光,像是在水底下朝她眨眼。起初,薇薇安还以为是太阳在溪水上的反光,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阳光灿烂的天空,但天空静静地倒映在水面上,和水底的闪光明显不同。那些光亮来自很深的水底,散落在溪床上滑溜溜的水藻和水草当中。那是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另一种东西。
薇薇安想了许多关于那些光的事,她不是个爱钻研书本的人——那是罗伯特和妈妈喜欢做的事——但她很擅长提问。她从老麦和爸爸那儿旁敲侧击,然后碰到了爸爸的战友——在战争中负责侦察的布莱克·杰基,他对丛林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其他人。杰基停下手里的活,一手扶在后腰上,一面弯下结实的身子:“你看见水塘里有东西在闪光,是吗?”
薇薇安点点头,杰基端详她的神情,眼珠子都不错开。最后,他轻轻笑了笑:“你去过水塘下面吗?”
“没有。”薇薇安赶走鼻子上的苍蝇。“水太深了。”
“我也没下去过。”杰基把手伸进宽大的帽子里挠了挠头,他本来打算继续挖土的,还没来得及把铁锹插进土里,忽然又扭头对薇薇安说道:“既然你没有亲眼看到,你怎么确定真的有那么个闪光的东西?”
这时候,薇薇安忽然意识到,她的小溪里有一条暗道,一直通向世界另一边,这是唯一的解释。她听爸爸说,在澳大利亚挖一个洞,可以一直通到中国。现在,她就要去探寻这条暗道,那是一条通向地心的秘密通道。地心是魔力、生命,还有时间的来源,从那儿还可以去往布满闪闪星子的遥远苍穹。问题在于,她找到这条秘密通道要干什么?
探索其中的秘密。对,就是这样。
灌木丛和小溪中间有一块平坦的石板,像一座桥,把二者连在一起。薇薇安跳上石板,停下脚步。水面很平静,岸边浅滩里的溪水颜色浑浊厚重。水面上浮着上游漂来的一层污物,像是一层油腻腻的皮肤。太阳正当空,地面被晒得滚烫,高大的胶树树枝在炙热中毕剥作响。
薇薇安把午餐藏在石板上葳蕤的羊齿草下面,灌木丛中有不知名的小东西一闪而过。
她光着脚走进溪水中,起初的时候还觉得微微有些凉。她用脚趾紧紧抓住又黏又滑的石板,走过这片浅滩,石板上有时会有尖尖的凸起。薇薇安的计划是先看看溪水里的闪光,确定它们还在原来的地方,然后再尽量潜入水底,仔细看看它们。她已经在家练了好几个星期憋气了,还带来了妈妈的木头晾衣夹子。罗伯特告诉她,只要能避免空气进入鼻孔,就能憋更长时间。薇薇安打算用晾衣夹子夹住自己的鼻孔。
她走到石板尽头,低头凝视昏暗的溪水。她花了好几秒钟时间,不停变换姿势,终于看见那些东西还在那里!
薇薇安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差点没站稳。岩石那边有两只小翠鸟,它们被薇薇安的窘相逗得咯咯直笑。
薇薇安跑回水塘边上,湿漉漉的脚底板拍打着平坦的岩石。她在包里翻找夹子。
她正在思考怎么才能把夹子固定在鼻子上,忽然看见自己脚背上有个黑色的小东西——一条肥肥胖胖的蚂蟥!薇薇安弯下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住这个小东西,用力拉扯,但这滑腻的玩意儿还是不肯松口。
她坐下来,接着摆弄脚背上的小小吸血鬼。但无论她是拖是拽,它竟然纹丝不动地伏在薇薇安的脚背上。湿漉漉的蚂蟥在手指间滑动,发出恶心的吧唧声。薇薇安坐直身子,闭上眼,使劲儿一拽。
她把平时禁止使用的每一个骂人的词语都用上了——屎玩意儿!该死!浑蛋!——这些词都是她在过去的八年从父亲那儿偷听来的。蚂蟥终于松开嘴,但薇薇安的脚背上忽然涌出一股鲜血。
她一时间有些头昏眼花,真庆幸自己此刻是坐着的。她还见过老麦杀鸡呢,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弟皮蓬被斧子切断手指头那次,是她把断指送到法雷尔医生的诊所。和罗伯特在内兰河边比赛杀鱼的时候,她的动作干净又麻利。但此刻,看见自己的鲜血,她还是有些犯晕。
薇薇安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溪边,把脚放进去晃动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脚,却发现还是在流血。没办法,只好等等看了。
薇薇安坐在石板上,打开自己的午餐——昨天晚上烤的牛肉片,上面淋着闪闪发光的酱汁,酱汁已经凉了,薇薇安用手指撮着软软的土豆和甘薯往嘴里送。除了这些,还有一片面包,上面涂着妈妈新做的果酱。此外,还有三块安扎克饼干和一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血橙。
昏暗的树丛里忽然出现几只乌鸦,它们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薇薇安。她吃完后将残渣抖进灌木丛中,乌鸦挥舞着沉重的翅膀追逐食物。薇薇安掸了掸裙子,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