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秘密
“那姑娘要是天使的话,那我就是英国女王了。”
“我的意思是——”薇薇安听见勺子碰在瓷杯上的叮当声,“那个孩子已经遭遇太多不幸了。”
“您要再加点糖吗?”
“不用了,谢谢你,弗洛斯特夫人。”
埃达姑姑叹了口气,沙发又往下陷了一些。“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损失,牧师先生。一想到我哥哥死得那么惨……葬身山谷……载着所有人的福特汽车从山上径直摔了下去……找到他们遗体的哈维·沃特金斯说,车烧得只剩了个光架子,他差点没认出来。真是个悲剧……”
“极大的悲剧。”
“是的。”埃达姑姑把鞋子脱在地毯上,薇薇安看看见她用大拇指挠着另一只脚上磨出来的水泡。“我不能把她养在家里,我自己已经有六个孩子了,而且我母亲最近要搬来和我们同住。您是知道的,自从做了大腿截肢手术之后,她的身体一直病恹恹的。我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牧师,我每周日都会去教堂做礼拜,复活节募捐和教堂遇上大事的时候,我都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但这次我真的没法子。”
“我知道。”
“而且,您不知道,那丫头不是盏省油的灯。”
谈话忽然中断,大家静静品着茶,想着薇薇安不让人省心的地方。
“要是其他孩子的话,”埃达姑姑把茶杯放在碟子上,“哪怕是傻乎乎的皮蓬……我没办法。请您原谅我,我知道这样说要受上帝怪罪,但我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把这一切怪到她头上。她要是没犯错受罚的话,就会和大家一起出去野餐……那样的话,他们也不会着急赶回来。我哥哥是个心肠特别软的人,他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么久——”姑姑忽然恸哭失声,薇薇安想象着大人哭泣的丑相和脆弱模样——他们习惯了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知道首要的事情应该是勇敢和坚强。
“好了,请您节哀,弗洛斯特夫人。”
啜泣声变得更刺耳,就像皮蓬想引起妈妈注意时的故意号哭。牧师的椅子发出咯吱的响声,薇薇安看见他往沙发这边走过来,交了什么东西给埃达姑姑——肯定是这样的,因为她听见姑姑说:“谢谢您。”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
“您自己留着吧!”牧师说完,又坐回椅子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那这个女孩该怎么办?”
埃达姑姑止住哭声,轻轻抽了抽鼻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我觉得图文巴那边的教堂学校不错。”
牧师把双腿叠在一起。
“修女们把学校里的姑娘照顾得很好,”埃达姑姑接着往下说,“虽然严厉了些,但也是为了她们好。规矩对她不会有任何害处——戴维和伊莎贝尔一直太溺爱她了。”
“伊莎贝尔。”牧师忽然念叨着这个名字,他往前倾了倾,“伊莎贝尔家还有哪些人?你能联系上他们吗?”
“她没多说自己的家庭……但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她还有个哥哥。”
“哥哥?”
“他在英国当老师,就在牛津市附近。”
“那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
“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您的意思是……联系他?”埃达姑姑的声音忽然变轻了。
“只能试一试了,弗洛斯特夫人。”
“给他写信吗?”
“我亲自给他写信。”
“牧师先生,您真是——”
“就看上帝的慈悲和同情能不能说服他了。”
“说服他作出正确的选择。”
“这是他的家族责任。”
“对,家族责任。”埃达姑姑的声音轻飘飘的,“谁能拒绝自己的家族责任呢?我要是有这个能力的话,就自己把她抚养长大了,但我母亲要搬过来,家里已经有了六个孩子,根本住不下。”她站起身,沙发解脱地长吁一声。“牧师先生,我再给您拿块蛋糕吧?”
***
伊莎贝尔的确有个哥哥,他接受了牧师的劝导,于是,薇薇安的生活再次被改变。事情很顺利。埃达姑姑的朋友认识一个人,他妹妹要远渡重洋去伦敦应聘家庭教师的职位,薇薇安就被安排和她同行。大人们谈过几次就匆匆作出决定,细枝末节的地方也很快就搞定了。薇薇安躲在沙发底下,他们的谈话声永远萦绕在她头顶。
出发那天,姑姑给她穿上一双几乎全新的鞋子,头发利落地编成两条辫子,身上穿了一条中规中矩的裙子,腰上还系着丝带。姑父开车把她们送到山下,然后大家一起去车站搭乘去布里斯班的火车。大雨仍旧不停歇,空气中十分闷热。薇薇安用手指在雾气弥漫的窗户上写写画画。
车站旅馆前面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但他们很容易就在约定的地点找到凯蒂·埃利斯小姐了,她就站在售票窗口旁边的大钟下面。
薇薇安从没想过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人类无处不在,他们的面貌又各不相同,大家来去匆匆,就像裹着烂木头的潮湿污泥里的工蚁一样。黑色的大伞,巨大的木头集装箱,还有长着深棕色大眼睛、鼻孔翘起的马儿。
对面的女人咳嗽了一声,薇薇安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在对自己说话。她回想她的说话内容,但脑子里全是马儿和雨伞,还有湿地里的蚂蚁,行色匆匆的人群,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女人问她是不是薇薇安。
她点点头。
“注意你的行为举止。”埃达姑姑替她理好衣领,责备道,“这也是你父亲和母亲希望的,回答问题的时候你应该说‘是的,小姐’。”
“要是答案是否定的话,就说‘不是的,小姐’。”女人轻声玩笑道。薇薇安看了看面前这两张充满期待的脸庞,埃达姑姑眉头紧锁,她已经不耐烦了。
“是的,小姐。”薇薇安说道。
“今天早上过得好吗?”
顺从不是她的天性,薇薇安听到她的问题就想大声喊出自己的心声——她一点儿都不好,她不想离开这里,这不公平,他们不能强迫自己……但这显然不是时候。薇薇安意识到,还是说出他们想听的话比较省事。再说,自己说了也无济于事,对吗?言语真是笨拙,她想不出一个词语,可以描述内心的无底深渊。听见父亲走进客厅的脚步声,闻见母亲常用的香水味,哪怕是看见她曾经心不甘情不愿地和皮蓬分享的东西时,薇薇安的内心都在发疼……
“是的,小姐。”薇薇安说道。面前的这个红头发女人穿着一条干净的长裙子,看上去很活泼。
埃达姑姑把薇薇安的行李箱交给脚夫,摸摸外甥女的头,叮嘱她路上小心。凯蒂·埃利斯小姐仔细看了看车票,不知道面试时穿那条裙子究竟合不合适。火车一声长啸,即将启程。一个梳着辫子,穿着不合脚鞋子的小女孩爬上铁梯。站台上烟雾弥漫,人们挥手朝车上的乘客呼喊道别,一只流浪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没人注意到,那个小女孩跨过昏暗台阶的身影。埃达姑姑也没注意到,人们本来以为她会将这个可怜的孤儿抚养长大。薇薇安·隆美尔生命中的光芒和活力都封存起来,消失在内心深处。世界依旧繁忙,没人看见她心里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