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当然,去年的这会儿,我们的国家还处于紧急状态的最后阶段。报纸必须接受审查,监狱里满是惹恼了甘地夫人的政治犯,有小道消息说,在南方,坐火车逃票的年轻男子都会被强制结扎。当时的加尔各答也一片混乱。过去十年来,不计其数的难民涌进了这座城市,有人猜测总人数高达一千万,还有人说是一千五百万。我搬去跟桑贾伊同住的时候,这座城市在四个月里换了六届政府。当然,最后印共趁乱夺取了领导权,可是就连他们也束手无策,整座城市群龙无首。
“直到今天,加尔各答的警察也无力进入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去年他们试图组织人手三五成群地在白天巡逻,但黑帮抓了几名巡逻队员,把他们大卸八块送了回来,然后警察局局长就再也不肯让自己的人在没有士兵护送的情况下进入这些地区了。而我们印度的军队表示,他们忙得很,没空管这事儿。
“桑贾伊承认,他通过制药业的熟人跟加尔各答的黑帮搭上了关系。而且他还说,到第一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混得相当不错了。现在他不仅负责从同学手里收保护费,还担任着黑帮与城北乞丐头目行会之间的联络人。这些活儿的报酬都不高,但却给了他可观的地位。有一回《印度时报》心血来潮,在社论里义愤填膺地抨击加尔各答猖獗的儿童绑架案,当时正是桑贾伊向行会传达了命令,于是此类案件数目锐减,《时报》将正义的目光转向了谋杀案。桑贾伊再次通知乞丐头目,风头已过,可以继续拐骗儿童、打断手脚来补充手里的敛财工具。
“桑贾伊正是通过那些乞丐头目得到了加入骷髅外道的机会。骷髅外道教派的历史比黑帮兄弟会更加悠久,甚至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
“当然,他们崇拜迦梨。以前他们一直在迦梨格特神庙公开地举行崇拜仪式,但是因为他们每个星期五都要献祭一名男孩,所以英国人在1831年禁绝了他们的教派。在那以后,骷髅外道就转入了地下,但依然发展得枝繁叶茂。过去一百年来,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很多人投入骷髅外道的怀抱。但他们的入教门槛很高——桑贾伊和我很快就会领教到了。
“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桑贾伊一直在设法联系他们,但始终徒劳无功。然后,到了去年秋天,他们给了他一个机会。那时候桑贾伊和我刚刚成为朋友,我们共同承诺要遵守兄弟会誓约,我已经帮他们完成过几次跑腿传话的任务,有一次桑贾伊生了病,我也替他收过一次钱。
“但是,桑贾伊邀请我和他一起加入骷髅外道的时候,我还是挺惊讶的,而且有些害怕。我们村子里有一座供奉难近母杜尔噶的神庙,所以我很熟悉这位女神,虽然当她化身为迦梨的时候变得那么残忍恐怖。不过,我依然十分犹豫。杜尔噶代表母性,而迦梨通常被视为荡妇。杜尔噶的形象庄严中正,而迦梨衣着暴露——虽然没有完全赤裸,但也露得差不多了——黑暗就是她的斗篷,人类的颅骨是她的项链。在专属节日以外的时间崇拜迦梨是一种旁门左道,也就是左道密教怛特罗。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个堂兄给我看过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一个女人——一名女神——跟两个男人淫乱地交合。结果我们的小秘密被叔叔发现了,他一把夺走卡片,还扇了堂兄一个耳光。第二天,大人就请了一位年长的婆罗门来教育我们,这种怛特罗的垃圾危险至极。我还记得他说,左道密教‘犯了M开头的五个错’——玛德亚、玛姆萨、玛特撒、穆德亚和梅桑。当然,普通人眼里的错误也许正是骷髅外道孜孜追求的东西——酒精、肉、鱼、手印和性交。老实说,那段时间我脑子里经常惦记着性的事儿,但要亲身参与淫邪的崇拜仪式,感觉还是很吓人。
“可是我欠了桑贾伊太多太多。真的,我开始意识到,欠他的债我可能永远都还不清了。所以在他第一次去见骷髅外道那帮人的时候,我陪着他一起去了。
“我们约在迦梨格特附近的一处集市见面,当时是晚上,市场里空荡荡的。我不知道那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对骷髅外道的认识完全来自那些专门吓唬小孩的离奇故事——但那两个来接我们的人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们衣冠楚楚,看起来像是商务人士——其中一个人甚至还拎着公文包——两个人说话都很和蔼,行为举止文质彬彬,对我们俩也很礼貌,完全不介意阶级与种姓的隔阂。
“他们的仪式也很庄严。那一天是敬拜杜尔噶的新月之日,他们在迦梨的偶像前供奉了穿在铁棍上的牛头,鲜血不断滴落在铁棍下方的大理石盆里。
“作为一个从小就虔诚崇拜杜尔噶的人,虽然他们献给迦梨/杜尔噶的祷文枯燥而漫长,但我仍然可以领会。的确有一些小小的变动,但很容易听懂,虽然我有好几次错把迦梨/杜尔噶的名字唤成了帕尔瓦蒂/杜尔噶,那两位绅士听得笑了起来。只有一段祷词跟我以前学的完全不同:
世界充满痛苦,
噢,湿婆的恐怖妻子,
你在咀嚼血肉;
噢,湿婆的恐怖妻子,
你的舌头在畅饮鲜血,
噢,黑暗之母!噢,赤裸之母。
噢,湿婆的爱人,
世界充满痛苦。
“然后,神庙举行仪式的队伍里有人抬着巨大的陶像。每尊陶像身上都涂着祭品的鲜血,有的神像是迦梨的禅蒂相,即恐怖者;有的是无首女神,在迦梨砍下自己的头颅痛饮自己的鲜血时,无首女神正是被斩首的那位十大明【16】。
“我们跟着队伍离开神庙,来到胡格利河岸边,当然,这条河里流淌着恒河的圣水。他们把陶像投入河中,坚信它们会重新浮出水面。我们跟着人群吟唱:
迦梨,迦梨巴洛巴亥
迦梨白阿格特奈
意思是:
噢,兄弟们,以迦梨之名,
唯独迦梨,赐予庇护。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比起安古达的简陋仪式,这里的典礼是那么威严壮丽。两位绅士走到我们身边。迦梨格特的吉格拉塔如此明白,我们受邀参加骷髅外道的正式集会,时间是下个满月的第一天晚上。”
克里希纳停止了翻译,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你有什么问题吗,卢察克先生?”
“没有,”我说,“请继续。”
“桑贾伊激动了整整一个月。我发现他小时候完全没有接受过宗教的熏陶,而我何其幸运。和印度共产党的所有党员一样,桑贾伊必须处理自己内心的政治信仰与深植灵魂的印度教之间的冲突。你必须明白,对我们来说,宗教不是一种抽象的需要践行的信仰,而是如呼吸般自然的东西。真的,要让一个人彻底地摈弃印度教,简直比让他停止心跳还难。作为一名印度教徒,你必须接受神的方方面面,永远不能人为地区分所谓的好坏,在孟加拉,这样的氛围尤其浓郁。桑贾伊很清楚这条法则,但西方的思想在他的印度灵魂上镀了薄薄的一层,让他拒绝真正接受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