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他走开以后,我看见所有草茎都插在迦梨神像紧握的拳头里,只露出一小段,根本无从分清哪根上面沾着祭司的血。‘你,上前来,’祭司指指桑贾伊,‘来到女神身边,接受吉格拉塔的礼物。’
“桑贾伊迟疑了一瞬,然后走上前去。他站在神像伸展的手臂下方,渺小的身影衬得女神更加高大。就在他探身向上的时候,一阵恶臭扑面而来,仿佛女神脚下那具扭曲的尸体恰巧选择了这一刻将恶臭喷薄而出。
“桑贾伊抽出一根草茎,然后立即用双手捂住。回到我们站立的位置以后,他才摊开双手,望向窝在掌心的草叶。叶子是干净的。
“接下来,祭司挑中了队伍另一头的胖男人。他瑟瑟发抖地走向女神,抽出草茎然后本能地把它藏了起来,就像桑贾伊一样。后来的我们都做出了同样的举动。紧接着,胖男人高高举起干净的叶子,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解脱。
“接下来的第三个人捂紧双手,透过一条细缝窥见了干净的叶子。第四个人伸手去取草茎的时候甚至情不自禁地抽泣了一声。女神的眼睛低垂,红色的舌头看起来仿佛又长了几英寸。第四片叶子也是干净的。
“我是第五个被选中的人。我仿佛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自己走向女神,探身去够草茎的时候,我不得不抬头望向她。绞索在空中摇晃,空洞的眼窝隔着骷髅杖凝视着我。她的剑是钢质的,看起来十分锋利。我站在那里的时候,那具扭曲的尸体发出一阵汩汩的声音,大概地下的河流正好从我们脚下流过。
“女神冰冷的石头手指似乎不肯放开我挑中的那根草茎。我觉得我越是用力,她就握得越紧。突然间手上一松,草茎被拔了出来,我不假思索地捂住了它,因为光线太暗,我甚至完全没看见它是什么样子。我记得在我走回人群的路上,突如其来的狂喜侵袭了我。然后我摊开手,翻来覆去地检查草叶,最后什么都没发现,在那一瞬,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失落感。我回过头,直直望向女神的眼睛。她的笑意似乎变得更浓,长牙也变得更白了。
“第六个人的年龄比我小,看起来刚刚进入青春期。不过,他迈开大步走向吉格拉塔,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根草茎,看起来倒是颇为勇猛。回到圈子里的时候,他迅速举起手,我们所有人立即看见了草叶上的红色斑点,甚至有一滴血顺着叶子落在黑色的地板上。
“所有人立即屏住了呼吸,等待……等待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仪式继续进行,祭司指向第七个人,他上前取回了干净的叶子,紧接着最后一个人从女神手里抽出仅剩的那根草茎。我们默默地站在圈子里等待,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我不禁开始揣想,那个男孩现在在想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为什么不跑?然后一个念头突然从我脑海中掠过:虽然我相信男孩被选中成为迦梨的受膏者,但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其实他并不是被选中,而是唯一可以逃脱某种命运的人?很多人听到了召唤,但被选中的寥寥无几。祭司刚才这样说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在刻意模仿马坦公园附近游荡的基督教传道士成天念叨的废话。但他会不会是想说,男孩是唯一一个被吉格拉塔眷顾,有资格加入骷髅外道的新人?想到这里,我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糨糊,失望与解脱夹杂着在这片混沌中搅动。
“祭司回到讲台上。‘你们的第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低声说,‘明晚午夜之前,你们必须完成第二个任务,然后回到这里。现在,去吧,去聆听湿婆的新娘迦梨的命令。’
“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走上前来向我们招手。我们跟着他们走向仓库神庙深处的一堵墙。墙上挖出了几个小壁龛,壁龛外挂着黑色的帘子。两名信徒像婚礼上的带位员一样打着手势,为我们每个人安排一个格子,然后向前再走几步,安排下一个人。桑贾伊走进了他的壁龛,黑衣男在我前方招手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迟疑了一秒。
“帘子后面的壁龛很小,我只记得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家具,三面石墙上也没有任何装饰。黑衣男低声告诉我:‘跪下。’然后拉上了沉重的帘子。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不见,我顺从地跪下。
“周围一片死寂,灼热的黑暗中就连地下河的水声都听不见了。我开始为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计数,就在我数到第二十七下的时候,一个声音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柔和、无性别的声音。我吓得跳了起来,双手胡乱在空中挥舞,但什么都没有碰到。
“‘你要献给我一件祭品。’那个声音低声说。
“我重新跪下,瑟瑟发抖地等待新的指示或触碰。但是一秒钟以后,帘子被拉开了,我站起来离开壁龛。
“新人重新在神像前围成半圆,我这才意识到现在我们只剩下七个人。很好,我心想,他跑了。就在这时候,桑贾伊碰碰我的胳膊,示意我抬头看神像。我发现女神脚踩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具,更年轻,更新鲜,而且没有头。
“她的第四只手不再空空如也,在她手挽的那把头发末端,头发依附的头颅轻轻在空中摇晃。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有些惊讶,血溅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犹如细雨。
“之前我完全没听到任何惨呼。
“‘迦梨,迦梨巴洛巴亥,’我们开始吟唱,‘迦梨白阿格特奈。’
“骷髅外道的信徒开始鱼贯而出,一个黑衣男领着我们走向暗处的一扇门。我们在那间接待室里穿上自己的凉鞋,离开了仓库。桑贾伊和我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回到了海滨路。然后我们叫了一辆人力车返回公寓,时间已经很晚了。
“‘她是什么意思?’点亮两盏灯笼,钻进行军床的毯子下面以后,我才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祭品?’”
“‘蠢货。’桑贾伊回答。其实他和我一样抖得厉害,我能感觉到他的绳床在摇晃,‘明天午夜之前,我们得献给她一具身体。人类的身体。一具死尸。’”
07
加尔各答,加尔各答,你是暗夜中的魔地,
残暴无匹,
我乘着蛇身般扭绞的河流,
漂向无人知晓之地。
——苏尼尔库玛·南迪
克里希纳停止了翻译。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像是蟾蜍的嘶声聒噪,倒是和那双凸出的眼睛十分相称。我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穆克塔南达吉的脸上挪开。我意识到自己听得太过投入,甚至忘记了克里希纳还在场。他一停下来,我立即心烦意乱,就像录音机或电视机恰巧在节目最精彩的地方坏掉了一样。
“怎么了?”我问道。
克里希纳侧了侧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脸白胡茬儿的老板正向我们这桌走来,于是我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宽敞的咖啡馆已经空了。除了我们这桌以外,所有的桌子上都倒扣着沉重的椅子,风扇仍在慢悠悠地转动。我看了看表,1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