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那个月里我曾经问过他,既然他无法真心崇拜迦梨女神,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联系骷髅外道的人。当时他非常生气,骂了我半天,他甚至威胁说要提高我的房租,或者叫我还钱。然后,也许是他想起了兄弟会的誓言,又看到了我悲伤的表情,于是他向我道了歉。
“‘力量,’桑贾伊说,‘我寻找信仰是为了力量,贾伊普拉卡希。我知道骷髅外道拥有与他们的规模毫不相称的强大力量。那些黑帮无所畏惧……但就连他们也害怕骷髅外道。暗杀帮派的喽啰愚蠢而粗暴,但他们绝不会招惹骷髅外道的人。普通人憎恨骷髅外道,或者假装这个教派并不存在,但他们的憎恨完全是出于嫉妒。光是骷髅外道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们感到恐惧。’
“‘也许你想说的是尊重。’我纠正道。
“‘不,’桑贾伊说,‘我要说的就是恐惧。’
“杜尔噶仪式后的第一个新月之夜,也就是我们第一次参加迦梨崇拜仪式的那个晚上,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在一处废弃的市场跟我们见面,带领我们前往骷髅外道的集会地点。途中我们路过了陶偶一条街,数百尊各式各样的迦梨看着我们,稻草编成的骨架露在未完工的陶土身体外面。
“他们的神庙设在一座巨大的仓库里,和迦梨格特一样,这里的地下也有一条河流。接下来的仪式里,我们一直能听见川流不息的水声。
“外面还有一点儿微弱的亮光,但是我们一走进仓库,就陷入了全然的黑暗。他们的神庙就修建在仓库里面,蜡烛照亮了庙前的道路。冰凉的地板上有蛇在四处游动,但光线太暗,我看不清那是眼镜蛇、蝰蛇还是其他什么蛇。总而言之,周围的气氛相当阴郁。
“这里的迦梨神像比迦梨格特那边的要小一些——但还是那么枯瘦阴郁、眼神锐利,看起来更加可怕。微弱的烛火不停跳动,女神的嘴巴有时候似乎张得很大,有时候似乎又闭了起来,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神像刚刚上过漆,胸口点缀着鲜红的乳头,腹股沟处漆黑一片,舌头猩红,微光中她的长牙非常非常白,细长的眼睛凝视着走上前去的我们。
“这座雕像有两处很不寻常的地方。首先,雕像脚踩的是真正的尸体,一进神庙,我们立即就闻到浓重的香火气息中夹杂着缕缕尸臭。那是一具男性的尸体——皮肤苍白,透过羊皮纸般脆弱的肉体,我能看见下面的骨头,他的一只眼睛微微睁开,看起来就像是以死亡为主题的雕塑。
“看到尸体,我其实不太意外。按照传统,骷髅外道信徒会佩戴骷髅穿成的项链,每次仪式前他们都会强奸并牺牲一名处子。就在几天前,桑贾伊还开玩笑说,我或许会成为被选中的处子。当时我们谁都没当真,不过那一刻,在那阴暗的仓库神庙里,鼻尖缭绕着腐败的气息,我很庆幸他们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
“第二个奇怪的地方不太明显,但更加可怕。迦梨的四只手臂在空中狂怒地挥舞,其中一只手抓着绞索,第二只手紧握骷髅,第三只手高举宝剑,然而第四只手却空着。按照常理,这只手应该拎着一个人头,现在却空空如也。雕像的手指仍是抓握的姿势,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起来,我偷偷瞥了一眼桑贾伊,显然他也在极力抑制内心的恐惧。我们身上的汗味与神庙香火以及腐尸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怄闷难当。
“骷髅外道信徒走进神庙,他们没有穿袍子,也没穿任何特殊的服饰。大部分人裹着简单的白色缠腰布,这样的装束在乡下十分常见。所有信徒都是男人。灯光太暗,完全看不清谁身上佩戴着婆罗门的种姓标志,但我猜测,其中应该有几个祭司。我眼前能看到的人有五十来个。给我们带路的黑衣男子退入笼罩神庙大部分区域的阴影之中,毫无疑问,那里还有更多信徒。
“除了我和桑贾伊以外,到场的还有其他六个新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们八个人颤抖着在神像前围成一个半圆,正式的信徒都排列在我们身后,他们开始吟唱。我的舌头僵得不听指挥,节拍总是慢了一秒。桑贾伊干脆彻底放弃,整个仪式过程中他一直紧闭双唇,挤出浅浅的微笑,但苍白的嘴唇让他的紧张暴露无疑。我们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不时偷眼去瞟迦梨空着的那只手。
“他们唱的颂歌我从小就很熟悉,听到那感性的歌词,我总会想起神庙石壁上的阳光、节日的大餐和四处散落的花瓣芬芳。而现在,神庙黑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肉的味道,熟悉的歌词似乎也被赋予了别样的含义:
噢,我的母亲,
神山之女!
世界充满痛苦,
它承载着所有过去;
我不再悲苦,不再焦渴,
因为在它的国度里,
这都徒劳无益。
她的脚犹如玫瑰,
保护世人远离恐惧;
死亡或许会低语——我即将降临;
她与我将笑着相会。
“仪式结束得很突然,他们没有游行。一名信徒离开队列,走上神像脚下的低矮讲台。现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于是我认出了那个人。他是加尔各答的一位名人,我才来了几个月就能认出他来,那他肯定是本城的大人物。
“这位祭司说话十分轻柔,他的声音几乎被地下河的潺潺水声盖了过去。他说起了骷髅外道的神圣教派。很多人听到了召唤,他吟诵道,但被选中的寥寥无几。他说,入教的考验将持续三年。听他这么一说,我倒吸一口凉气,但桑贾伊只是点了点头。于是我这才意识到,有些事情桑贾伊早就知道,但没有告诉我。
“‘你们要完成许多任务,以证明你的虔诚和你对迦梨的价值。’祭司轻声吟诵,‘现在你可以离开。但只要你踏上这条道路,就再不能回头。’
“周围一片死寂。我望向其他人,所有新人都没有动弹。当时我应该离开……我真该转身就走……要不是桑贾伊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紧抿嘴唇露出面无血色的笑容。我觉得自己的双腿十分沉重,根本挪不开步子。心跳得厉害,震得肋骨隐隐作痛,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我终究没有动弹。
“‘很好,’迦梨的祭司说,‘明天午夜之前,你们得完成两件事。现在你们可以先完成一件。’他一边说,一边从缠腰布的褶皱下面抽出一把小匕首。我听到桑贾伊与我同时吸了一口气。我们八个人不安地站得笔直,但祭司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用刀锋划开自己掌心柔软的血肉。一条极细的血线慢慢洇开,在烛光下看起来是黑色的。祭司放下刀子,然后从神像脚下的尸体紧握的拳头里抽出几根看起来像是草叶的东西,并将其中一片叶子举到烛光下。接下来,他翻过受伤的那只手,将它覆在草叶上方。鲜血缓慢落在石头地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那片三英寸长的草叶一头沾上了猩红的血色。另一名教徒立即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举起所有草叶,转身背对我们,一步步走向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