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老板——如果他真是老板的话——对着克里希纳和穆克塔南达吉咕哝了几句。克里希纳疲惫地挥挥手,老头儿又说了几句话,这一回他提高了声音,语气也颇为不善。
“怎么了?”我追问。
“他得关门了。”克里希纳哑着嗓子说,“他说电是要钱的。”
我望了望头顶那几只忽明忽灭的昏暗灯泡,差点儿笑出声来。
“我们可以明天再继续。”克里希纳提议道。穆克塔南达吉摘下眼镜,疲倦地揉着眼睛。
“管他妈的。”我说。我点了点皮夹里的卢比,然后递给老头儿一张二十块的钞票。他还是站在原地咕哝着什么,于是我又给了他十卢比。他挠挠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慢吞吞地走回柜台后面。其实我才花了不到三美元。
“继续吧。”我催促道。
“桑贾伊觉得午夜前我们铁定能搞到两具尸体。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加尔各答。
“早上搭便车去市中心的时候,我们问运送动物尸体的哈里贞司机有没有拉过人的尸首,他们说没有,市政公司雇了专门的人——有种姓的穷人——每天早上去人行道上收尸,不过仅限于商业区和市中心。别的地方没有这项服务,比如说在单间宿舍绵延几英里的那些区域,尸体只有家人才会去认领,否则只能喂狗。
“‘那些人在市中心收了尸体以后会送去哪里?’桑贾伊追问道。司机回答,有个专门的萨松殓房。那天上午十点半,在马坦公园附近吃过炸的甜面团以后,桑贾伊和我去了萨松殓房。
“殓房占据了老英国区一幢大楼的底层和地下两层。石雕的狮子守卫着门前的台阶,但是殓房大门紧锁,还用木板挡了起来,显然这扇门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了。后门有卡车进进出出,看来大家都走那边。
“殓房里很挤,堆放尸体的拖车挤满走廊,甚至堵到了办公室门口。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尸臭,骤然看到这一幕,我吓了一跳。
“一个男人拿着记事本走出办公室,白色制服上染着黄斑,他微笑着问:‘有何贵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桑贾伊毫不犹豫地开口了:‘我们是从瓦拉纳西来的。我们到加尔各答来,是为了寻访两名表亲,很不幸,他们被逐出了西孟加拉的家乡,只好到城里找生活。唉,可惜他们还没找到像样的活儿,就生了病,然后死在了街上。二表哥的妻子写信告诉了我们这个惨剧,然后就逃回了泰米尔纳德。这个婊子完全没想过要给自己的丈夫收尸,更别提照管另一位表亲。但现在我们来了,我们千辛万苦才来到加尔各答,只为了把他们带回瓦拉纳西去火葬。’
“‘啊,’那个办事员撇了撇嘴,‘该死的南方女人。她们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得体。都是些禽兽。’
“我点头表示赞同。看来事情很顺利!
“‘男的还是女的?是老人、年轻人,还是婴儿?’殓房办事员熟练地问道。
“‘抱歉?’
“‘我是说你们的另一名表亲。我猜那个跑掉的女人应该是嫁给了一个男人,但另外那个表亲是男是女?多大岁数?还有,他们是哪天被收走的?先回答我,性别?’
“‘是个男的。’桑贾伊说。
“‘女的。’我同时回答。
“办事员原来正领着我们往屋里走,听到我们的回答,他迟疑地停下脚步。桑贾伊狠狠剜了我一眼。
“‘抱歉,’他轻快地说,‘可怜的卡米拉当然是女的,她是贾伊普拉卡希的表亲。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表哥萨马尔。当然,贾伊普拉卡希和我只是姻亲。’
“‘啊,’办事员眯起了眼睛,来回打量着我们俩,‘你们该不会是大学生吧?’
“‘不是啊,’桑贾伊赔笑道,‘我父亲在瓦拉纳西开了个卖毯子的店,我替他工作。贾伊普拉卡希在他叔叔的农场帮忙。我读过点书,他完全没上过学。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没事。’办事员一边说,一边瞟了我一眼。我的心跳得厉害,真怕被他听见。‘只不过我们这儿有些学医的大学生……呃……他们有时候会来认领大街上的亲人。请走这边。’
“地下室里的房间宽阔潮湿,空调开得很凉。墙壁和地板上有一股股水痕,许多尸首赤身裸体地躺在轮床和桌子上。尸体的堆放似乎没有严格的顺序,只是按照年龄和性别大致分开。我们路过堆放童尸的房间,里面相当拥挤。
“桑贾伊说,我们的表亲是在一周之前的某天过世的。根据他的说法,萨马尔表哥四十多岁。
“我们进的第一个房间里大约有二十具男性尸体,每具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房间里的温度有点儿高,冷却管里的水一滴滴溅落在尸体身上。桑贾伊和我都掀起上衣捂住口鼻,眼睛也被熏得泪汪汪的。
“‘该死的停电,’办事员喃喃诅咒,‘最近每天都要停几小时,对吧?’他走过去掀开几具尸体身上的盖布,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仿佛在介绍待售的小公牛。
“‘不是,’桑贾伊严肃地端详着第一具尸体的脸,然后走向下一个,‘不是,这个也不是。等等……不。这个有点儿像。’
“‘嗯。’
“桑贾伊检查了一张又一张桌子、一辆又一辆拖车。那些可怕的脸回望着他,眼球浑浊,嘴巴微张,有的还耷拉着肿胀的舌头。有几具尸体露出恶心的微笑,仿佛在讨好我们,期盼着我们的垂青。‘不,’桑贾伊机械地说,‘不是这个。’
“‘上周收来的都在这里了,你确定没记错时间?’办事员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怀疑和厌烦。
“桑贾伊点点头,我一时搞不清他在玩什么把戏。赶紧认领一个,让我们离开这里!‘等等,’他说,‘角落里那个呢?’
“那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在一张钢桌上,仿佛是被人无意间扔在那儿的。他的膝盖和前臂微微向上抬起,双手紧握成拳,头几乎已经秃了。他的脸向内朝着阴湿的墙壁,仿佛为自己裸露的躯体感到害臊。
“‘太老了。’办事员咕哝道。但我的朋友已经迅速向前迈了五步。他走到那具尸体身边,弯腰审视那张脸,尸体微伸的苍白拳头拂过桑贾伊掀起的上衣和赤裸的肚皮。
“‘萨马尔表哥!’桑贾伊哽咽着喊了出来,随后他紧紧握住了那只僵硬的手。
“‘不不不,’殓房办事员拉起自己脏兮兮的衣角擤了擤鼻子,‘他是昨天才送过来的,太新了。’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可怜的萨马尔表哥。’桑贾伊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看见他眼里竟然真的有泪珠在转动。
“办事员耸耸肩,翻着手里的记事本,查了好几张表格。‘无身份信息,周二早晨收入。发现于萨德街,浑身赤裸……相当得体,是吧?推测死因——因坠落或钳制导致脖子折断,可能是歹徒想抢走他的衣服。估测年龄,六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