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十年来我们一直是这样处理的,’实习医生说,‘可是现在,那些工人宿舍离这里越来越近……’他又捡起一块石头,掷向另一群狗,狗群从容不迫地散入灌木丛里。在我们身后,老头儿终于捅出了前一发子弹的底火,重新上好了膛。
“‘这些是基督徒?’桑贾伊握着的笔纹丝不动。
“‘大部分应该是印度教徒。谁知道呢?’实习医生吐了口唾沫,‘火葬场不愿意白干活。可是现在,这些狗已经在这里刨了几个月。我们愿意付钱,只要……等等,你们已经听说了今天那件事,是吗?所以你们才会赶来,对不对?’
“‘当然。’桑贾伊温和地回答,‘不过你也许愿意从自己的角度谈谈。’
“我根本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当时我只顾着四下观察。到处都有人体的某个部位从翻开的土里露出来,就像一条条死鱼浮在池塘的水面上。但是,就我目力所及之处,恐怕桑贾伊和我很难在这里找到完整的祭品。乌鸦在我们头顶盘旋,老头儿在推土机的金属轮子旁坐下,似乎是睡着了。
“‘今天的事情引来了很多投诉,’实习医生说,‘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请你们在报道中一定要写上,医院愿意付火化费。’
“‘好的。’桑贾伊一边回答,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我们走回医院大楼。病人家属在垃圾山旁搭起了临时的帐篷。‘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实习医生说,‘你肯定知道,每天都在停电。那么多狗在这里转悠,以前的法子行不通了。所以我们付钱给市政公司,让他们把东西运走。今天早上,我们从冷库里取出三十七具新鲜的,让他们送去阿舒托希火葬场。我们怎么会想到,他们居然派了一辆敞开式的货车,而且那辆车还在大街上堵了好几个小时?’
“‘真的,到底怎么回事?’桑贾伊一边问,一边匆匆记录。
“‘更糟糕的是,卡车在火葬场的堆放场卸货以后,周围涌来了大批庆祝节日的人群。’
“‘没错!’我说,‘迦梨女神节今天正好开始。’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这个节日会让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到那个堆放场去呢?’实习医生厉声问道。我没有提醒他,迦梨女神掌管着所有火葬场和一切与死亡有关的地方,甚至包括战场和非印度教的墓地。
“‘你们知不知道,就算采用了城里先进的电加热技术,一次完整的火化需要多长时间?’实习医生追问。‘两小时。’他自己答道,‘每一具都需要两小时。’
“‘最后那些尸体怎么了?’桑贾伊冷漠地问道。现在已过正午,离午夜还有十个小时。
“‘啊,那些投诉!’实习医生抱怨道,‘有几个参加礼拜的人晕了过去。今天早上真的很热。但我们不得不把大部分东西留在那边。司机拒绝开着满载的卡车穿过下午拥堵的街道把它们送回这里,或者送去萨松殓房。’
“‘多谢。’桑贾伊跟他握了握手,‘我们的读者一定很高兴看见医院方面的意见。噢,顺便问一句,天黑以后你们的警卫还会留在这儿吗?’桑贾伊冲着那个正在打盹儿的老头儿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满头大汗的实习医生快速回答,‘天杀的,我们必须这样。嘿呀!’他突然大喊一声,然后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掷了出去,一条狗流着口水拖着一块体积很大的东西逃进了灌木丛里。
“晚上十点,我们开车来到阿舒托希火葬场。桑贾伊从乞丐头目那儿借了一辆小面包车,那是他们用来接送残疾乞丐的。面包车的后车厢很窄,没有窗户,而且气味非常难闻。
“我不知道桑贾伊居然会开车。我们在路上横冲直撞,狂按喇叭,乱闪车灯,蛇形换道,好不容易才穿过夜晚的车流到达目的地。坦白说,坐了这么一趟以后,我依然拿不准他到底会不会开车。
“通往停尸场的门锁着,但我们从毗连的洗衣场钻了进去。露天管道里已经没有水了,水泥砌成的洗衣台和板子都空荡荡的,低种姓的洗衣工天黑后就离开了。一道石墙隔开了火葬场和洗衣场,但是和这座城里大部分围墙不一样的是,那堵墙的墙头没有镶嵌碎玻璃或者其他锋利的东西,所以很好翻。
“翻过墙以后,我们踌躇了片刻。夜空中看不见任何星星,新月尚未升起,周围一片漆黑。火葬场锡顶的房子看起来像是夜空下的灰色剪影,靠近大门的地方还有另一片影子:那是一座带有穹顶的宽阔木台,下面装着木质巨轮。
“‘是迦梨女神节的神车。’桑贾伊低声说。我点点头。车上的锡制百叶帘拉得严严实实,但我们都知道,那位长着四条手臂、巨大而愤怒的神祇就坐在车里。人们通常不会认为这样的节日神像拥有觉醒的力量,但现在是晚上,她独个儿待在这片死亡之地里,谁知道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这边。’桑贾伊低声说,然后带头走向最大的亭子,也就是离神车最近的那座。我们路过一堆堆的木头,那是有钱人火葬用的;然后是一堆堆的干牛粪饼,这种更加常用。专为葬礼乐队预留的亭子没有屋顶,在月光下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灰板。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座停尸台,冷酷地等待承载某位身形巨大的神祇。我紧张地看了看百叶帘紧闭的神车。
“‘这里。’桑贾伊说。他们躺在地上,大致还算排列成行。如果天上有月亮,神车的影子就会落在他们身上。我上前一步,然后转开头去。‘哎呀,’我说,‘明天我只能把这身衣服烧掉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在炎热的白天,这身衣服在人群中会引发什么结果。
“‘但愿我们还有明天。’桑贾伊咕哝着,然后跨过那些扭曲的身体。有的尸体身上盖着挡水的帆布或者毯子,但大部分人只是坦坦荡荡地躺在天空下。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微弱的星光,现在我能看到一些灰色或白色的反光,那是尸体的骨头,它们挣脱了肉体的遮蔽。模糊的阴影中,不时有扭曲的肢体执著地向外支出来。我想起在医院外面险些抓住我脚掌的那只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快点!’桑贾伊挑中了第二排的一具尸体,然后拖着它走向后面那堵墙壁。
“‘等等我!’我绝望地喊了一声,但他已经没入了阴影,现在只剩下我孤零零地待在黑暗中,与脚底那些碍事的玩意儿待在一起。我走向第三排中央,然后立即后悔了。这地方简直没处下脚,僵硬的肢体横七竖八,到处支棱。一阵轻风拂过,不远处似乎有一片破布随风鼓动。
“突然间,最靠近高耸神车的那一排传来响动。我吓得挺直了腰,努力握紧软绵绵的拳头。结果我发现那是一只鸟——它的个头很大,肥得飞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拍打黑色的翅膀。鸟儿跳到尸体身上,然后消失在神车穹盖下的阴影之中。低垂的锡质百叶帘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我能想象那座巨大的神像在车里扭动,四只手臂向着木质车架伸展,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