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巴巴!巴巴!”
我试图后退,但无数手掌堵住了我的后路。我开始迅速分发硬币。那些手紧紧抓住银色硬币缩了回去,随后又迫不及待地伸出来继续索要。忙乱中我瞥见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站在十英尺外,不由得暗自庆幸我和她们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聚集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刚才还只有十个或者十五个人吵吵嚷嚷地伸手索要,几秒之后就变成了三十个人,然后是五十个。感觉像是万圣节,我正在忙不迭地向“不给糖就捣乱”的孩子分发糖果。但事实很快打破了温和的幻象,一只因麻风而溃烂的黑手不顾一切地向前伸,粗糙的手指直接戳到了我脸上。
“喂!”我大喊了一声,但是比起这群暴徒制造的噪声,我的抗议显得那么软弱无力。我周围起码挤了上百个人,而我成了圈子的焦点。拥挤造成的压力让我害怕起来。一只摸索的手不小心撕开了我的上衣,我顿时袒胸露怀。不知道谁的手肘狠狠地撞上我的脑袋侧面,要不是四面八方都有人挤着,我肯定当场就倒下去了。
“巴巴!巴巴!巴巴!”人群开始向月台边缘移动,从月台到铁轨有六七英尺的落差。背着残疾男子的女人突然惊叫起来,她的背带松了,男人掉进了沸油般激昂的人群中。我身旁的一个男人开始尖叫,然后不断用手掌侧缘拍打另一个人的脸。
“真他妈见鬼!”我嘟囔着把帆布袋抛向空中。袋子划过一道懒洋洋的弧线,在空中翻了过来,硬币哗啦啦地撒在这群暴徒和一个高声叫嚷的米贩头上。人群的叫声陡然高了一个音调,发狂的人们纷纷涌向月台内侧,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重物砸在铁轨上的沉闷声响。一个女人在我咫尺之遥的地方放声尖叫,唾沫直接喷到了我身上。背后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我踉跄着向前倒去,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一条纱丽,最终还是跪倒在地。
人群向我围拢过来,刹那间我恐慌地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无数条腿和皮包骨头的膝盖不停地撞到我脸上,他们穿的裤子肮脏褴褛,不如说是破布。有人在我背上摔倒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所有暴徒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他们从我背上碾过,将我的脸紧压在地板上。我远远地听见兽性的吼叫中传来阿姆丽塔焦急的声音。我张嘴试图大喊,但一只脏兮兮的赤脚立即踢中了我的脸。有人踩到了我小腿背面,腓肠肌立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感觉上一秒钟我还迷失在翻涌的黑暗之中,下一秒我就看到了高处破碎的天窗透入的阳光,还有阿姆丽塔。她左手抱着维多利亚,右手正在推开仍不甘心的最后几个乞丐。暴徒终于散去,阿姆丽塔扶着我在肮脏的月台上坐起来。刚才的一幕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潮水,短暂的肆虐后又迅速退去,眼前的人海又恢复了混乱但无害的模样。不远处一个老头儿蹲在一把巨大的正在沸腾的水壶上,混乱中那水壶竟然奇迹般保持着平衡,没有丝毫倾倒的迹象。
“对不起,对不起。”终于喘匀了气以后,我不停地对阿姆丽塔道歉。危险终于过去,阿姆丽塔情不自禁地边笑边哭,她紧紧拥抱了我,随即扶着我站起来。我们开始检查维多利亚身上有没有淤青或抓伤,但她偏偏选择这一刻大哭起来,我们俩不得不手忙脚乱地用拥抱和亲吻安抚她。“真对不起,”我再次致歉,“刚才我真是太蠢了。”
“看。”阿姆丽塔说。我低下头,发现自己脚下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棕色公文包。我捡起公文包,艰难地穿过招徕生意的人力车夫挤了出去。我们在街边找了一处相对比较空旷的地方,靠在一根砖砌的柱子上,人流在我们左右自动分开。我又检查了一下维多利亚。她没什么问题,只是外面的光线更强,刺激得她不停眨眼,显然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哭泣。
阿姆丽塔抓住我的小臂。“我们先看看公文包里有什么东西,然后离开这里。”她说。
“我过会儿再打开它。”
“现在就打开,博比。”她说,“要是我们历尽艰难,最后拿回去的却是某位商务人士的午饭,那岂不是愚蠢透顶?”
我点点头,拧开公文包上的扣子。包里没有午饭。一叠手稿静静地躺在里面,估计有几百页。其中有的是打印稿,有的是手写的,一共至少有十几种不同颜色和尺寸的纸张。我匆匆翻了几页,确定这些东西真的是诗,而且是英文的。“搞定,”我说,“咱们走吧。”
我合上公文包,打算找一辆出租车。就在这时候,普雷米尔拖着刺耳的刹车声在我们身边停下,查特吉先生和古普塔先生忙不迭跳下车来,激动地嚷嚷着什么。
“幸会啊,”我懒洋洋地说,“二位怎么来得这么晚?”
11
我用身体和灵魂
思念着加尔各答的女人……
——阿南达·巴格奇
镜子里那个人看起来一团糟。他的头发蓬乱,上衣被撕破了,白色宽松棉裤脏兮兮的,胸口还有指甲留下的抓痕。我对自己苦笑一下,脱下破烂的上衣扔到地上。阿姆丽塔用棉签蘸着双氧水替我清理伤口的时候,我疼得龇牙咧嘴。
“查特吉先生和古普塔先生都不太高兴。”她说。
“手稿没有孟加拉语的版本,这又不是我的错。”
“哪怕是英文版的他们也肯定想多研究一会儿,博比。”
“我知道。他们可以读《哈泼斯》登载的节选,要么就等春季号的《他声》。前提是莫罗找来的专家真能确定这是达斯的作品。我个人表示怀疑。”
“难道你今天不打算先读一读?”
“不,我明天在飞机上先看一眼,回家以后再细读。”
阿姆丽塔点点头,她已经清理完了我胸部的伤口。“回家以后得请海因茨医生给你看看。”
“好吧。”我们走进另一间屋子,坐在床边上。今天停电,空调已经停止工作,屋里热得像桑拿房一样。打开窗户也无济于事,反倒多了街上飘来的噪声与臭气。维多利亚坐在地板上的窝里,她什么都没穿,只是裹着尿布和橡皮裤。小姑娘正在跟一个装着铃铛的大球搏斗,目前球占了上风,看来它胜券在握。
说实在的,暂时不读手稿,这个决定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从来不愿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也不擅长推迟满足感。但我现在疲惫低落,而且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在我们一家三口安全返回美国之前,我压根儿就不愿意碰那份手稿。
那些警察去哪儿了?我再也没见到那辆灰色轿车,现在我开始怀疑那辆车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不过话说回来,加尔各答的所有事儿就没一件靠谱的,我为什么要指望警察会是个例外呢?
“那么,今天剩下的时间怎么安排?”阿姆丽塔问道。
我躺回床上,抓起一本游客指南。“呃,我们可以去看看庄严的威廉堡,或者瞻仰纳克霍达清真寺——顺便一提,这座寺庙仿造的是阿克巴的陵墓,鬼知道阿克巴是谁——要么我们回到河对岸,去植物园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