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外面很热。”阿姆丽塔说。她已经换上了短裤和T恤,T恤上用英语写着“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众议院)——和参议院【23】”。我很想知道查特吉对这件衣服作何感想。
“我们可以去维多利亚纪念堂。”
“我敢打赌,那里连风扇都没有,”她说,“有没有凉快一点儿的地方?”
“酒吧?”
“今天是周日。”
“好吧,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一到周日,印度教国家到处都关门闭户——”
“公园!”阿姆丽塔突然喊道,“我们可以去赛马场附近的马坦公园走走,我们坐出租车的时候看到过,那地方一定有风。”
我叹了口气:“试试看吧,至少公园里肯定比这儿凉快。”
结果我错了。公园里一点也不凉快,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乞丐,让我痛苦地想起上午那段愚蠢的经历。就连频繁的倾盆大雨也无法驱散他们。我口袋里的零钱早就散光了,但他们吵嚷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我们交了两卢比门票,躲进公园里的一处动物园。其实园子里只有几只可怜的动物关在笼子里,热得直吐舌头,同时还得不停地甩动尾巴赶开密如乌云的昆虫。公园里的小河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阴沟味儿,再加上动物的气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老虎看起来很疲惫,几只猴子也闷闷不乐,我们抱着维多利亚让她看动物,但她只想缩在我怀里,贴着湿漉漉的上衣睡觉。大雨再次袭来的时候,我们找了一座小亭子避雨;亭子里还有个六七岁的男孩,他正在看顾躺在一块破石头上的婴儿。男孩不时挥手赶开宝宝脸上盘旋的苍蝇,阿姆丽塔试着想跟他说话,但他只是沉默地蹲在原地,棕色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阿姆丽塔把几个卢比和一支圆珠笔塞到他手里,然后我们起身离开。
酒店里已经来电了,尽管空调在呼哧呼哧地工作,但房间里却一点也不凉快。阿姆丽塔先去洗澡了,我刚脱下湿透的上衣,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啊,卢察克先生!纳玛斯戴。”
“纳玛斯戴,克里希纳先生。”我挡在门口,不打算让他进来。
“你的事办得顺利吧?”
“还不错,多谢关心。”
他抬起浓眉:“但你还没读过达斯先生的诗作?”
“是的,还没有。”如果他打算借阅手稿,我已经做好了拒绝的准备。
“好的,好的。我不想打扰你,不过在你去见M.达斯先生之前,我想先把这个给你。”克里希纳递给我一个皱巴巴的纸袋。
“我不打算去见——”
“是的,是的,”克里希纳夸张地耸耸肩,“可是谁知道呢?再见了,卢察克先生。”我跟他握了握手。我还没来得及看纸袋里装着什么,他已经吹着口哨转身走向电梯。
“是谁啊?”阿姆丽塔在浴室里大声问道。我坐回床边。
“克里希纳。”我一边回答,一边打开纸袋。松散的破布里裹着什么东西。
“他来干吗?”
我盯着手里的东西愣住了。这是一把自动手枪:金属镀铬,又小又轻,看起来像是我小时候摆弄过的玩具枪。但黑洞洞的枪口一点儿也不像假的,当我搞明白怎么卸下弹匣以后,里面满满的一匣子弹看上去就真实得过头了。枪柄上用极小的字母写着“GUISSEPPE.25 CALIBRE”。“真他妈见鬼!”我低声咕哝。
“我问你呢,他来干吗?”
“没事儿!”我大声回答,然后左右张望。衣柜离我只有四步。“他只是来告个别。”
“你刚才说什么啦?”
“没说什么。”我把手枪和弹匣分别用破布紧紧地裹起来装回纸袋里,然后把袋子扔进衣柜上方宽阔的架子深处。
“你刚才咕哝了一句。”阿姆丽塔走出浴室。
“我只是想催你一下。”我一边说,一边从衣柜里拽出绿色针织衫和棕色宽松长裤,随后关上柜门。
我们订了一辆早上四点四十五分出发去机场的出租车,然后早早上了床。我躺了好几个小时,随着眼睛逐渐习惯室内的黑暗,房间里家具的轮廓渐渐显出具体的形状。
我对自己感到不满,这样的形容似乎太过轻描淡写。我躺在加尔各答湿热的夜里,意识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行动要么漫无目的,要么犹豫不决,或者干脆二者兼具。我有一半的时间像个无脑的游客一样到处乱转,另一半的时间被本地人当成无脑游客戏耍。我他妈到底要怎么写这篇文章?我怎么能被一座城市毫无来由地吓跑?恐惧……无名的、愚蠢的恐惧……它战胜了一切合理的逻辑,控制了我的行为。
克里希纳,这个狗娘养的疯子。他给我那把枪干吗?我试图说服自己,那把枪只是克里希纳又一次莫名其妙的夸张举动,但是,这会不会是精心编造的陷阱?他会不会向警察告密,说那个美国人非法携带武器?我霍地从床上坐起,身上黏乎乎的一片湿冷。不。这对克里希纳又有什么好处?携带手枪在加尔各答是违法的吗?我只知道,加尔各答是美国步枪协会的大本营。
午夜之前的某一刻,我起身打开桌上的小阅读灯。阿姆丽塔翻了个身,但是没醒。维多利亚睡得很熟,小屁股在轻薄的毯子下面拱起一块。公文包开关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无比清晰。
破烂泛黄的手稿胡乱塞在公文包里,但每页纸上都有蘸水笔留下的力透纸背的编号,我只花了几分钟就把它按照顺序整理好了。手稿一共有五百多页,就诗歌而言,真算是鸿篇巨制。五百页的诗稿对美国任何一家杂志的编辑来说都不是小事,想到这里,我苦笑起来。
这份稿子没有封面,没有简介,也没有署名。要不是我早就知道它号称出自M.达斯笔下,完全无从猜测它的作者到底是谁。
第一页看起来像是用复写纸拓下来的,字迹十分模糊。我把诗稿往灯下凑近了一点,开始阅读。
牛魔玛依刹钻出肮脏的巢穴,
召集起庞大的军队,
提毗、婆伐尼、卡塔雅尼,
雪山神女的众多化身,
告别了湿婆,昂然向前,
迎接与仇敌的最后一战。
接下来的几节描绘了牛魔玛依刹有多可怕,它强大而凶恶,就连神也不免受到威胁。然后到了第三页,诗歌的韵律和“调子”突然变了。我认出页边的潦草字迹写着:迦梨陀娑【24】《鸠摩罗出世》,公元四百年,新译。
邪恶的鸟儿聚集成群,
准备吃掉恶魔的大军,
它们在女神主人头顶飞翔,
遮蔽了太阳。
巨蛇突然出现,
身体漆黑如煤烟,
高昂的头颅喷吐毒液,
可怕的巨蛇,
挡在雪山神女面前。
无数骇人的小蛇,
扭动着替太阳披上灰袍,
仿佛随时准备庆贺,
无论死去的是神还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