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梨之歌
维多利亚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
我恼怒地大声吼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拎起电话,然后又换了另一条线打给辛格。电话线断了。
助理经理上楼来向隔壁那位睡意蒙眬的警察解释情况并向我们道歉。本地区成千上万的电话都乱了套。他派了个听差去电话公司,但那边的办公室都关门了。谁也不知道电话线什么时候能修好,有时候得等好几天。
经理离开以后,我从衣柜里拖出我们的衣服搭在卫生间的浴帘杆上。
“你在干什么?”阿姆丽塔问道。她的声音有些含糊。阿姆丽塔已经四十多小时没睡觉了,黑眼睛里满是疲惫。
我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把衣柜里挂衣架的沉重圆木棍抽了出来。木棍差不多有四英尺长,握在手里感觉十分结实。我把它立在门边的一把椅子后面,窗外一道闪电在很近的位置划过,把洪水肆虐的街道照得雪亮。
晚上十一点十分,外面传来沉重的敲门声。阿姆丽塔在椅子里惊醒了,我起身举起木棍。“是谁?”
“辛格警探。”
这位锡克教徒戴着一顶宽檐雨帽,黑色的雨衣不断往下滴水。两位浑身湿透的警察和他一起站在走廊里。“卢察克先生,希望你能跟我们走一趟,有很重要的事情。”
“去哪儿,警探?”
辛格抖了抖雨帽上的水。“萨松殓房。”阿姆丽塔情不自禁地吸了口凉气,辛格赶紧补充了一句,“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死者是个男性。”
“一个男人?和那个谁有关吗……达万?”
辛格耸耸肩,雨水渗进地毯。“我们不知道。这起谋杀案的……风格很像是黑帮干的。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也可以说是骷髅外道。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辨认一下尸体。”
“你觉得那可能是谁?”
辛格再次耸肩:“你愿意去吗,卢察克先生?我的车在下面等着。”
“不,”我一口拒绝,“绝对不去。我不会离开阿姆丽塔,没的商量。”
“可是要确认尸体的身份……”
“拍张照片吧,警探。你的部门应该有相机吧?要是没有的话,我就等到早上看报纸登的特写。加尔各答人似乎很喜欢看报纸上的尸体照片,就像我们美国人爱看连载漫画一样。”
“博比!”阿姆丽塔厉声喊道,她的声音沙哑。我们都累坏了。“警探只是想帮忙。”
“是的。”我说,“但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阿姆丽塔取过钱包和雨伞:“我和你一起去。”
辛格和我同时望向她。
“反正电话也断了,”她说,“谁也没法打进来电话。已经二十四小时了,还是没有人勒索赎金,没有任何人联系我们。如果去认尸能带来帮助,那我们现在就去。”
闪电照亮了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和两只被大雨冲刷的石狮子,它们显然来自更天真的古早时代。弯曲的车道在黑暗中穿过滴水的房子和一堆堆被暴雨冲散的垃圾,通往殓房后门的入口。歪歪扭扭的遮阳篷挂在萨松殓房宽阔的门上。
一个制服皱巴巴的男人在外间的办公室接待了我们。就连这里的空气都充满了福尔马林浓郁的味道,像是高中的生物实验室。办公室的文件柜装得满满当当,每张桌子上的文件夹都堆得很高,跳动的煤油灯投出飘忽的影子。那个男人双手合十,潦草地向我微微鞠躬,然后对浑身滴水的警探说了一长串孟加拉语。
“他说卢察克太太可以留在这儿。”辛格翻译道,“我们就在隔壁房间里。”
阿姆丽塔点头回答:“他还说殓房需要一台紧急发电机,警探。他邀请市政厅的政客挪动屁股亲自来这儿闻闻玫瑰的芬芳。对吗?这是一句习语。”
“说得很对。”辛格无奈地苦笑着对殓房的职员说了句什么。小个子男人的脸红了,然后他领着我和辛格穿过房门,走进一条贴着瓷砖的短走廊。
悬挂的油灯照亮了一片区域,看起来活像是开膛手杰克的操作室。这里脏得要命。纸张、杯子和各式各样的碎屑丢得到处都是。刀子、手术刀和骨锯胡乱扔在脏兮兮的托盘和桌子上。
巨大的碟形无影灯——现在没亮——和带导流槽的钢桌证实了这间屋子的用途。除此以外,还有一具尸体躺在桌上。
“啊!”警探一边轻呼,一边靠近了一点儿。他急切地示意我跟上,殓房职员取下墙上的油灯,挂在无影灯的弧形支架上。摇晃的油灯在光滑的钢桌上照出层层涟漪。
小时候父母给我买过一套《康普顿图画百科全书》,我最喜欢的就是介绍人体的那章。书里有很多页码覆着一层半透明的描图纸。你可以从整个身体开始,例如皮肤,然后逐渐深入体内拥挤的神秘世界。书上的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标注了不同的颜色和编码以便查询。
现在我眼前的这具尸体正是那一章的第二页——肌肉与肌腱。从脖子往下,整张人皮被彻底剥开分向两边。所有皮肤都堆在尸体下方,像一顶皱巴巴湿漉漉的斗篷。但这里的肌肉没有整齐的编号,只有看起来像一堆生肉的赤裸人体。油腻的液体反射着灯光,粗壮的白色纤维逐渐过渡为粉红裸露的肌肉束,黄色的肌腱被拉长了,就像血淋淋的皮筋。
辛格和另一个人都看着我。要是他们觉得我会惊叫或者呕吐,那恐怕是要失望了。我清清嗓子。“你们已经开始解剖了?”
辛格把职员简单的话翻译成英语:“没有,卢察克先生。两小时前他被送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耶稣啊!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剥皮?”
辛格摇摇头。“他被发现的时候还没有死。根据目击者的说法,当时他在萨德街上尖叫着狂奔,然后摔倒在地。片刻之后,叫声停了。最后终于有人报了警。”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两步,仿佛听见母亲的声音在普拉斯基街那幢房子的三楼回荡:罗伯特·卢察克,赶紧给我滚过来,要不我就活剥了你的皮。原来真有这样的事儿。
“你认识他吗?”辛格急迫地问道。他示意殓房职员把灯弄得亮一点。尸体的头向后仰着,刚刚开始的尸僵将他最后的痛苦凝固在脸上。
“不,”我从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等等。”我强迫自己走进狭小的光圈。那张脸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是表情极度扭曲。我仿佛被打了一拳。
“你真的认识他。”辛格说。
“是的。”我提过他的名字。亲爱的上帝啊,我跟达斯谈话时提到了他的名字。
“他是克里希纳先生吗?”
“不是。”我从明亮的手术桌旁退下。我提到了他的名字。“那副眼镜不见了,他应该戴着眼镜。他名叫贾伊普拉卡希·穆克塔南达吉。”
阿姆丽塔和我一直睡到了早上九点。我们没有做梦。敞开的窗外肆虐的雨声阻断了所有的梦。天亮之前,电力和空调都恢复了,但我们谁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