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童子:三岛屋奇异百物语参
尽管如此,秤屋的儿子皆已成年,藤吉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无法找他们算账。就在此时,一郎太这个受秤屋照顾的外地人出现,简直是自投罗网。明明是个外地人,但不知为何,一郎太整天哭哭啼啼,一副窝囊样。藤吉乐透了,动不动就找一郎太麻烦,导致这种结果也不无道理。
每天早上,一郎太前往宗愿寺时,藤吉和他的同伙——孩子王的跟班,都会等在半路上拦截。他们欺负一郎太,嘲笑他,抢走他午餐要吃的蒸地瓜和稗饼,弄得他浑身泥巴。最后能抵达宗愿寺还算好,有一次一郎太被打得眼冒金星,拖到水肥坑,推落坑里。
宗愿寺座落的这座山林,寺院前方是一道陡坡。顺着陡坡往上走,可来到村民们口中的「大岭」,不过这段路平常封闭。一郎太从大人那里得知,大岭地势险峻,不分四季都有强风吹过。大伙都遵守规矩,没人会从宗愿寺爬上陡坡。
想打破既有规矩,是孩童常会做的事,村里的孩子王当然不例外。但藤吉(与他的跟班)非常坏心,他不是要亲身冒险,而是想逼一郎太破坏规矩。他趁住持和寺僧不注意,剥光一郎太的衣服,威胁如果想要回衣服,就爬上大岭,摘一朵夏天才会开在山上,名为红七重的花。
寺内的长工小吉撞见一郎太全身光溜溜,躲在后院的草丛里啜泣。虽然是个胡涂虫,但小吉秉性善良。他已看惯宗愿寺里的孩童,一眼便猜出是怎么回事。他将一郎太藏在日常起居的简陋小屋,四处帮他找衣服。藤吉他们得知小吉发现一郎太,便逃之夭夭。最后,小吉在茅厕里找到一郎太被丢弃的衣服,并洗净晾干。
据说小吉曾是樵夫,因饮酒过量,技术每况愈下,连脑子都变傻。一郎太也知道此事。实际上,小吉在孩童眼中,是无可救药的胡涂蛋。然而,此刻他摩挲着昔日酗酒造成的红糟鼻,一脸腼腆,少言寡语。他没对一郎太说教,只是在一旁照顾他,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送他回秤屋。一郎太非常感激小吉的温情,最后小吉没向任何人提及此一插曲。
不过,一郎太不断遭到欺凌,其他大人不可能完全没察觉。秤屋的女侍几次上铊屋理论,但藤吉不会轻易罢手。
此外,一郎太觉得最不合理的,就是住持与一平阿舅都袖手旁观。
「你就还以颜色啊。」
「你是光惠大人的儿子,补能认叔(不能认输)。」虽然住持恭敬地提到「光惠大人的儿子」,一郎太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有什么威仪。
「偶是赤城家的继承人。」
是武士之子,是武士。每当我这样哭诉,他们便会向我说教,要我展现出武士应有的样子。
「光是出生于侍奉主君的世家,没什么了不起。」正因如此,每天来回私塾的这段路,一郎太宛若置身地狱。只要进入宗愿寺的大殿,在习字期间姑且平安无事。藤吉也怕挨住持骂,但住持稍一不注意,藤吉就会拿墨汁朝一郎太头顶倒下。
为何我得受这种折磨?为何我会被赶到这座村庄,困在寺里?为何不能回位于城下的赤城家?
爱哭又窝囊的六岁小孩苦思后,想到一个办法。他打算独自悄悄返回城下。
一郎太试着离家出走,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日子——夏至。
他在腰间系上水筒,从厨房偷来昨晚的剩饭,做成饭团塞进怀中。以他的小手绑好草鞋的鞋带后,凭借山巅微微转白的朝阳亮光,离开秤屋。只要爬上村庄南方的山岭,再从那里下山就行,不可能迷路。虽然百般嫌弃,毕竟在村里生活过几个月,大致已习惯这片山林。他心想,不会有问题的。
可惜,他太天真了。宗愿寺的晨钟,小吉又忘记敲。以太阳的高度来看,小吉延误许久,当时一郎太已完全迷路。
脚下是一条窄细的小路,显然是人们常走的路。走着走着,却一直往桧木林深处而去。明明想下山,他顺着这条路,却一直往山上走去。一郎太直觉不妙,转身往下走,没多久又碰到上坡路。怎么会这样?这是在山中迷路的人常见的情况,在相同的地方绕圈,圈子愈兜愈大,失去方向。一个不懂得如何在山中行走的六岁孩童,万万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一郎太走得上气不接气,全身颤抖,眼泪直流。跌倒再爬起来,他抹去脸上脏污,驱策着发软的双膝,坚定前行,一切只因思念城下的老家。不过,环绕尼木村的群山没那么善解人意,会被他的诚心打动,为他开出一条路。
不久,传来潺潺水声。在大热天下边哭边走,满身大汗的一郎太,水筒里的水早喝光。为了喝水,他几乎是爬向水声传来的方向。
井然林立的桧木林对面,一道平缓的下坡路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四周仍留有杂木林,长有浓密硬叶和小红花的草丛,覆满通往河谷的整面斜坡。
这种地方走起来尤为湿滑。不明就里的一郎太重重滑一跤,一路滑落河谷。幸好没撞到脑袋,但裙裤下襬、脚绊、草鞋,全沾满泥水。他撑地坐起,忍不住放声大哭。
蓦地,他停止哭泣。
眼前的红花丛里,突然出现一只手。
那是自手肘到掌心完好的胳臂,看起来十分健壮,略显黝黑。掌心朝上,彷佛原本握着什么东西。五指弯曲如钩,指甲里塞满泥巴。
胳臂内侧有一道血痕。
全身沾满泥水,坐在地上的一郎太,缓缓张口想说些什么——他隐约觉得该对那只手臂说些什么才行。
这种地方出现一只胳臂,表示此处有人。应该是倒卧在这里吧,不晓得会是谁?
然而,这里是斜坡,长满浓密的叶子与小红花。地面布满低矮的枝叶,托此之福,一郎太才没受重伤。
这种地方出现一只胳臂,但这只胳臂的主人隐身在草丛中吗?
忽然,不明之物滴落一郎太头顶,沿着额头流向鼻梁。传来令人发痒的触感,一郎太不经意伸指揩去。
岂料,手指染成暗红色。
一郎太维持单手抬至面前的姿势,抬头仰望。
顺着河谷而下的斜坡旁,有一棵足以供大人双手环抱的大树。长满木节的树干,处处变色泛白,虽然正值夏季,叶子已凋零泰半。不知是生病,或是寿命即将终结的老树。
一只胳臂紧紧抓住往河谷伸出的一根树枝。
只有胳臂。一样是手肘到掌心这一截,此外什么也没有。
从手肘处切断。
——那边是右臂。
从手指生长的方向看得出这一点。
——这么一来,底下那是左臂。
从头上那只右臂遭砍断处,又滴下暗红色的水珠。这次直接落向仰头的一郎太前额中央。
一郎太不顾一切,放声大叫。
赤城信右卫门取出怀纸,擦拭额头的汗水。
听得入迷的阿近趁机喘口气,放松紧绷的双肩。
阿岛送上的热茶信右卫门完全没碰,已成冷茶。阿近想帮他重倒一杯,一时手滑,铁壶盖子掉落地面。
「真是抱歉,我平常很少会犯这种错……」
信右卫门端起冷茶,一饮而尽。想必是接连说这么久,喉咙十分干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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