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掩埋的人生
外祖父吃完后,把他的三明治袋子叠成一小块,小心地放进购物袋,那如今已经成为我们的垃圾袋。等他喝完他的根汁汽水,他同样小心翼翼地把空瓶放进袋子里。他把袋子递给我,让我效法他。“总是保持船内清洁,”他说,“不要到处扔垃圾,也不要把钓具盒打开不关。有些事故就是这样发生的。”我边小口喝着根汁汽水,边心不在焉地听着。
我喝光汽水后,外祖父让我起锚——又是一件我从没做过的事情。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引擎上,用泵给气管里的一个小球打气,好让它准备启动。他没有看见我把我的空瓶放在船的地板上。我告诉自己,过会儿就把它扔掉。我抓住拴在锚上的尼龙绳,往上拉。锚一动也不动。我更用力,感觉到了船尾逆流而上,锚仍然没有动。这只船船头有平板艉,于是我把双脚抵在艏材上,双手交互拉,缓慢把船拉近锚,直到我渐渐停顿下来。外祖父看我吃力,指示我左右拉,把锚弄松,但是锚始终没有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的外祖父在座位上动起来。我感到船在晃。我回过头去,看见他正要走过来帮我。他走到隔开我们的长椅时,脚踩在了我的空瓶上。他的脚踝扭伤了,脚扭向一边,身体一歪,向后倒去,他的大腿撞在了船的一边,手在空中摆动,他的躯干猛地扭过来面向水面落入水中。河水吞没了我的外祖父,溅起的水花湿透我全身。
他消失在幽暗的水中,我大喊着他的名字。我又喊了两次后,他冒出水面,想要抓住船,他的手还差一便士的宽度就抓住边缘了。他的第二次尝试没有那么近。水流将他吞噬,把他从我身边带走,而我愚蠢地坐在那里紧握那根锚索,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我松开绳索,船就可以顺流而下漂到我的外祖父身边,起码可以漂流大约二十英尺。等他恢复平衡时,他已经远超出了船的范围,即使我松开了锚索。
我叫喊,我祈祷,恳求他游泳。一切发生得太快。
之后一切演变到难以想象的糟糕层面。外祖父在水里翻来覆去,他挥动着胳膊,企图抓住水面,他的腿被藏在暗水中的什么东西绊住了。后来,警长告诉我妈妈他的靴子卡在了水下一棵枯萎的三角叶杨树的树枝上。
我看着水流没过他的头顶,他拼命把脸露出水面。他的救生衣没有拉上,它拉扯他的胳膊,在他的头顶缠结,他的上半身扯动着被缠住的靴子。那时我才想到松开我的绳索。我放开绳索,用我的手划桨,直到绳子在离我的外祖父三十英尺的地方啪嗒一声拉紧。我能看见他抓挠撕扯想摆脱救生衣。我不能移动,不能思考。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喊着,直到外祖父不再动弹,在水流中瘫软地浮起来。
我把我的故事告诉卡尔,忍住泪水,不时停下来平复心情。直到我讲完,我才发现卡尔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试图安慰我。令我惊讶的是,我没有推开他。
“你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他说。
“我不知道,”我说,“过去的十年,这是我一直试图对自己讲的弥天大谎。我本来可以把瓶子放进垃圾袋。我本来可以在他落水时松开绳索。我在钓具盒里有一把刀,我本来可以把缆索砍断救他。相信我,我在心里重温了一百万次。我本来可以做一百件不同的事。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你只是个孩子。”卡尔说。
“我本来可以救他,”我说,“我有两种选择:尝试或观看。我选错了。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打断道。
珍妮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地转过身来。“抱歉,乔,”她说,“探视时间结束了。”我看了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过十分了。整个拜访期间我一直在讲话,我感觉精疲力竭。有关那可怕一天的记忆,被卡尔·艾弗森割断系泊绳索,在我脑中自由地旋转晃动,让我头昏脑涨。我感觉受骗了,因为我们没有抽出时间来谈论卡尔。但与此同时,将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人,让我感到如释重负。
我站起身,为超过了允许时间对珍妮特道歉。然后我向卡尔点点头取代道别,离开了。走出休息室时,我停下来回头看向卡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对着他在黑色玻璃上的影子,他的双眼紧闭,似乎在强忍住一种深沉的痛苦,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癌症还是别的事情。
四
为了平静下来,回去的路上我打开车内破旧的扬声器,放起摇滚经典,跟着那些昙花一现的“一曲歌手”[1]一首接一首地唱,直到将脑中的阴暗想法驱逐出去,代之以卡尔提到的有关游戏的主意。没错,做游戏的提议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想到又有借口与莱拉待在一起让我感觉好了些。回到公寓后,我在箱子里找出了装有卡尔工具棚起火照片的两个文件夹。我花了半小时确定我找的图片是对的,然后我把文件夹夹在胳膊下,去莱拉的公寓。
“你喜欢做游戏吗?”我问莱拉。
“那要看情况,”她说,“你想搞什么?”
她的反应让我有点出乎意外,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一丝挑逗性的微笑,差点让我忘记我为何而来。我回了她一个微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找到了一些照片。”
她看上去有些困惑,然后点点头领我去她的餐桌。“大部分人带鲜花来。”她说。
“我不是大部分人,”我说,“我是特别的。”
“毫无疑问。”她说。
我把照片铺开,一共七张。前三张显示出的图景是火势失去控制,消防队员还未到场。这几张照片构图很差,任意运用光线,有一张失焦得厉害。第二组照片显示了消防员救火的情况,是由一个专业些的摄影师拍的。第一张显示消防员从卡车上扯下水龙带,背景是工具棚在燃烧。另一张显现水龙带里的水开始喷洒在工具棚上的情况。还有两张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消防员往火上喷水的情景,其中一张我在图书馆那篇报纸文章里看到过。
“游戏是什么?”她说。
“这些照片……”我说,指着最开始的三张。
“这几张照片来自一个名叫奥斯卡·里德的目击者。他住在卡尔和洛克伍德家的小巷对面。他看见了火焰,拨打了911。在等待消防车到来的期间,他抓起一个旧的傻瓜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而不是——唉,我不明白——抓起一个水管?”
“他告诉警探说他原以为他可以卖一张照片给报社。”
“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她说,“那这些呢?”她指着另外四张照片。
“这是由一个真正的报社摄影记者奥尔登·该隐拍的,他经由自动旋转雷达天线听见了火灾报警,跑过去照了几张。”
“好的,”她说,“那么我要寻找什么?”
“记得在小学里,老师常常分发一些看上去很像实际上并不一样的照片吗?你必须找出它们的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