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掩埋的人生
缠住我脚踝的链子被一个钩子缚牢了。洛克伍德肯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系得那么紧。我努力想解开链子,冻僵的手指自动蜷缩起来,似乎得了关节炎,我的大拇指跟一片花瓣一样无力。我再次抓住灯泡,紧紧地握住它,感觉它在发热,白炽灯照射着我冻僵的皮肤。我一次又一次试图解开链子,但是没法松开它。我需要一个工具。
我没有多少工具,但我拥有一辆烂车,坏得厉害,因而我把我有的所有工具都放在了行李箱:两把螺丝刀、一把月牙形小扳手、一把钳子、一卷强力胶带,一罐WD-40润滑剂,全用一块油污的毛巾包着。我抓住螺丝刀,用我脆弱的右手,把螺丝刀头塞进钩子和链索之间,扭动它,推动它,一毫米一毫米地挪动螺丝刀头。一旦我感觉到螺丝刀咬到足够多的链子,我向上推动把手,迫使链子脱离钩子。链子落到地上,发出一阵响声,似乎在行李箱的小空间里发出了回声。血涌回我冻僵的脚,疼得我想叫,我咬紧嘴唇。我屏住呼吸几秒钟,等待洛克伍德做出反应。我听见一阵轻微的音乐从收音机传来。洛克伍德仍在开车。
自我从支架上拉出尾灯,过去了至少十分钟。如果附近有警察,他早就会截住我的车。我们经过的街角和拐弯比在高速公路上密集,路上偶尔的磕磕碰碰表明我们在边远地区。乡村公路,少有人经过,尤其暴风雪就要来了。
我思索着可能的选择。我可以等待警察把我们拦下来,但是没什么可能性。我可以等待洛克伍德到达他的目的地,打开行李箱发现我活着,大为光火,但那时我多半早就死于体温过低。或者我可以逃走。这时我想到行李箱并不是设计来装人的。我检查了行李箱盖,发现三个小六角螺帽把行李箱锁住了。我紧闭的牙关透出笑意。
我在工具中翻找,抓到了我的月牙形扳手,冰冷的把手刺痛我的手,仿佛它是燃烧的干冰。我用那块油污的毛巾裹住扳手,试着转动蜗杆来调整扳手。我的手指拒绝移动。我把右手大拇指放进嘴里暖热关节,同时左手拿着尾灯来加热。
车子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我右手抓住扳手,准备跳出行李箱。我会让洛克伍德大惊失色,并且杀掉他。但是雅阁又动了起来,向右转弯,速度加快到横冲直撞的程度。
我又试了试扳手上的蜗杆,它转动了,我旋紧扳手的钳口直到它们在第一个六角螺钉处闭合。我把扳手放在我两手的手掌之间,我的手指由于寒冷而蜷曲萎缩。我必须集中力量,仿佛我是一个小孩试图尝试完成远超过我能力的壮举,我的胳膊抖动得很厉害,使得仅仅是将螺丝与扳手的钳口对齐到一条直线上都要花费很长时间。
等我弄出第三个螺钉时,我的身体不再颤抖。这种平静是否来自我努力专注地完成任务或是进入一个新阶段的体温过低,我不知道。最后一颗螺钉落下时,行李箱开了一条缝隙。现在,阻止我打开行李箱的唯一障碍是连接行李箱碰锁和司机位旁边的行李箱分离杆的一条金属丝,一条我用钳子简单拉一下就能弄掉的金属丝。
我把行李箱盖子推开了几英寸,内部照明灯打开了。我快速关上了盖子。我忘记灯了。我等待并倾听着,看我的差错是否引起了洛克伍德的注意,但他没有改变速度。我摘下灯泡,用东西蒙上另一个尾灯灯泡,再次打开行李箱。我大概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经过身下的公路,这条公路消失进没有其他车灯,没有房屋灯光,没有闪烁的城市灯火的黑暗里。我想从行李箱出来,但是我不想经受在这种速度下撞在路面上的那种痛苦。
我又颤抖起来,撕扯着腿肚子、胳膊和背上的肌肉。我需要尽快行动,不然我会被冻僵,什么也做不了,最后被冻死。我把那块油污的毛巾撕成大小相等的三块,把其中两块折成差不多我脚那么大的长方形,用强力胶带把它们小心地包在我的脚上,包裹一层又一层做成鞋。我把第三块油污布包在月牙形扳手的把手上,卷成足够大来阻止排气管排出废气。我轻轻地扯下又一块约三英尺长的胶布,把一端系在行李箱盖子上锁原来所在的洞口。我蒙住了尾灯,这样我打开盖子时,不会有光从行李箱漏出来。接着我用钳子剪断行李箱释放线,用胶带粘住盖子,让它处于关闭状态。我测试了下我的逃跑出口,用一只手把它推开几英寸,另一只手握着胶带把它拉回来。该逃了。
我松开足够的胶带让行李箱打开一英尺左右,空间足够让我的肩膀穿过,但愿还不足以吸引洛克伍德的注意力。我首先把头滑动到车后侧,用右手上的胶带把盖子拉下来,抵住我的背,左手拿着包毛巾的扳手。寒冷的空气让我无法呼吸。
我使上全身力气把扳手往排气管里推,那块破布阻止了废气的流出,一氧化碳倒灌进歧管和气缸。我拿阻塞物抵住排气压力直到车发出啪啪声,扑哧了两次,然后逐渐减弱,无声地朝路肩滚动。它速度慢下来时,我从行李箱跳了出来,穿着强力胶带做的鞋子尽全力朝路边的森林跑。
到达森林边缘时,我听见车门砰地关上了。我继续跑。树枝剐破了我胳膊上的肉。我继续跑。又跑了几步,听见洛克伍德在吼着什么。我没听懂他说的话,但我能听出话里的怒气。我继续跑。又跑了几英尺远,我听见了一声枪响。
六
此前还从没有人朝我开过枪。这个晚上我却经历了——被勒得失去意识,用链条拴在煤渣砖上,差点冻死在行李箱中——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糟。跑的时候我低下头曲折前行,在森林里乱撞。第一颗子弹划破了我右边十码处斑克松的树皮,又有两颗子弹划破我头顶的夜空。我回过头,看见道格拉斯·洛克伍德站在尾灯的光亮中,他的右手抬起,拿枪指着我的方向。我还没来得及为再飞来的子弹担心,脚底一滑,跌进了沟里。枯萎的树枝和灌木丛划伤了我冻僵的皮肤。我跳起来,抓住一根白桦枝维持平衡,听到又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我的头顶飞过。
接着一阵寂静。
我站得笔直,越过深沟的斜边,我可以看到我的车在五十码远处,前灯大开,在公路上投下锥形的光。洛克伍德把枪对准我跌倒的声音传来的地方,不确定我在哪里。他等待着另一个声音,一根折断的树枝或者枯萎叶子的噼啪声,来校准他的目标。他倾听着,而我站着不动,我的身体由于寒冷剧烈颤抖,现在我不再跑。洛克伍德查看着车的后面,弯下身,从排气管拿出扳手,扔进森林。
他朝司机座位旁边的门走去。阻塞物从排气管拿出后,车才能启动。他有前灯,可以照亮大片田野和树林。我从沟里爬出来,向森林深处跑去,躲开我能躲开的树枝遮挡,仍被一些我没有看见的枝条擦伤、抽打。等到他把车子掉过头来时,我们之间隔着一百码的茂密森林。从最茂密的地方几乎没有前灯的光能透进来。我从一座小山上滑下,前灯消失在地平线后面。
他会搜寻森林——至少我会那么做。他不可能让我活下来,不会允许我回到现代城市讲述我知道的一切。我不停地跑,每走一步,尖锐的疼痛就从脚趾蔓延开来,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可以避开路上倒下的树木和枝条。我停下来喘气,倾听着脚步声,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应该就在那里,某个地方。我竖起耳朵听,感到头昏,思绪支离破碎。有事情不对劲。我试图抓住一棵小树,但是我的手拒绝服从我的命令。我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