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春之祭
葵将手指向仓库一隅,如是问道。那里放着一架建鼓。礼书上说:“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县鼓。”意思是,夏代的鼓平放在有足的架子上;商代的鼓侧放,在鼓框两侧凿孔,让竖立的柱从孔中穿过;周代则将鼓悬在架上。所谓“建鼓”,和商代的做法相同。葵眼前的这架就是如此,一根木质长柱贯穿了鼓体上下两个平面。但是,她平素见到的建鼓,可供击打的鼓面往往只有两个,而这架鼓上却有八个。说起来很不可思议,这面鼓的上下两个平面都是正八边形,八个与地面垂直的面则是矩形的。上下面都是木质,又被柱子贯通,自然无法击打。而环绕一圈的八个面,蒙着牛皮,皆可敲出声响。葵心知这是祭祀天神时使用的“靁鼓”,但即使是她,也只是听过这类鼓的形制,至此才亲眼见到。
“每次都会。”露申回答道。
葵又注意到两旁墙壁上悬挂着的几件弦乐器,分别是琴、瑟与筝。皆未施弦。还有竽与笙,各数支。从样式来看,它们也都是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旧物。
“这些乐器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吧?”
“是的。另外还有几件被姑妈带到长安去了。”
“你知道如何演奏它们吗?”
“我只会演奏弦乐器,不知为什么,所有管乐器到我嘴下都吹不出什么声音。不过江离姐应该能演奏全部这些乐器。近几年来,祭祀时的乐舞总是交由江离姐来负责,她每次都完成得很好。小葵,你发现了吧,我在家里完全是个累赘,如果死掉的人不是姑妈而是我……”
“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不管你如何自卑,如何一无是处,如何度过了屈辱的人生,我现在都没有兴趣听你讲。”葵严厉地说,“这些话还是等这次的事件完全解决之后再说吧。到那个时候,我会逐字反驳你的话,并且像你上午对我做的那样甩你耳光。但是现在,还是专心调查为好,毕竟钟夫人的魂灵也许仍在云梦的群山间徘徊,我们的一举一动也许都会被她看到。”
“对不起,小葵,我会振作起来的。说不定调查到最后,我会发现自己颇有侦破凶案的才能,那样的话,也就不必再自卑了。”
“虽然我不认为你在这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分,不过这种心态很好。没有尝试过世间一切可做之事,也就没有资格否定自己的才能。妄自菲薄其实是一种自大狂的表现,因为你在说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暗含的意思其实是:所有可以投身的事业我都尝试去做了。若还没做到这一点,就请你仍对自己保持期待吧。”
“谢谢小葵这样鼓励我。”
“露申也是有优点的,只是你自己还没觉察罢了。”葵戏谑道,“至少,你发怒的样子非常可爱,让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欺负你、激怒你。”
“你喜欢就好,其实我也不是很介意。因为江离姐和若英姐关系太亲密了,她们对待我的态度总让我觉得很疏远,简直不像姐妹。反倒是小葵,会像对待同胞姐妹一样对待我。如果我们是亲姐妹的话,小葵对我做的事情根本说不上过分,倒是非常得体呢。我希望这样的关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虽然有时候会觉得不甘心或是想要痛打你,但是总比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要好受一些。”
“露申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葵说,“这里的调查到此为止吧,我们开始闲谈了,说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东西了。下面,请带我去钟夫人昨晚居住的房间吧。”
“好的。”
就这样,两名少女来到了钟氏母子暂住的小院。
钟会舞已经按照露申的嘱托将母亲行李中的物品一件件取出,陈放在堂屋的蔺席上,自己则恭候在一旁。
葵观察着地面上有序排列着的遗物。其中外衣六套,亵衣两套,履、屐、舄各一对。妆奁一套,梳、篦、铜镜各一件。又有一个漆函,里面装着各类药品。此外尚有几件乐器。笙、竽、瑟的样式与两人刚刚在仓库见到的相同,想来是观家的旧物。
一支七孔篪吸引了於陵葵的注意力。这种乐器在当时并不常见。因为它的孔数是不固定的,所以演奏方法很不易掌握。葵周围没有人懂得如何演奏它。不过,既然是乐府官员的妻子,在行囊里装有一支篪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会舞妹妹,请节哀。”
“客套的话就不必讲了,请於陵姐姐务必找出凶手。”
钟会舞的话音仍细微如蚊,但从中已听不出怯懦,巨大的变故与悲痛令她不得不坚强起来。
“那么我想问一下,你会演奏这支七孔篪吗?”葵指着观姱的遗物问道。
“还不是很熟练,但是普通的曲子尚可以应付。”
“是母亲教你的?”
“是啊。这支篪原本就是母亲从观家带到长安的。”
那么,此次带回来应该是为了物归原主吧——葵这样想着,却没有将想法讲出来。
“对了,昨晚钟夫人有没有特意将一样或一批东西从行囊里拿出来呢?”
“昨晚吗?梳妆用品原本就在外面,装乐器的袋子一直都没有打开过。衣服的话……”钟会舞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就只有那件了吧。”
说着,她将手指向一套华美的袿衣,上青下白,似是新裁制的。
“这套衣裳还从未穿过吧?”
“我们从长安出发前才刚刚裁好,不曾见母亲穿过。”
葵推想这或许是祭祀时要用到的礼服。
“说起来,明日小殓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这些事都是哥哥在操办,江离姐姐也在帮忙。哥哥好像很担心我,所以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可这让我心里很是愧疚。如果两位姐姐的调查已经结束了,我想收拾一下,然后去主屋那边帮忙准备丧礼。”
“我已经调查好了。如果露申没有异议的话,我们一起过去吧。”
“怎么会有异议呢?”
“那么,请稍等我收拾一下。”
钟会舞说着,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露申也赶紧帮忙,葵不知道是否方便插手,就等在一边。
待所有遗物都放归原处,三人便一起向主屋走去。
少女们一直忙碌到深夜。在种种准备工作中,精通礼学的葵始终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她知道楚地的礼仪与汉地多有不同,不能将自己学到的古礼强加给观家。
当晚,葵与露申在主屋前的庭院里安放了火把,火把上缠着曾在动物油脂里浸过的布,庭中因而弥漫着油脂的腥味。这令葵想起《诗经》里对插满火炬的庭院的描写: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据说这是描写周宣王时诸侯在清晨朝见天子的诗。但若放在今日的场景,却别有一番况味。而今,庭院里的光已不能指引谁的到来,只能照亮观姱的归程罢了。“鬼之为言归也”,此时观姱正走在最后的旅途上,若她回望人世,最先看到的便是这满院的庭燎吧——葵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与露申的努力并非全是徒劳。虽然一切努力终将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