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飞靶
我试图将话题引向瓦莱利奥,希望她能够提起这个名字。再来几杯,我就可以冒险建议,让她去那儿看一看。我跟她一起喝,但是,喝的酒量不足以对我产生影响。我漫无目的地聊着,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毫无戒备之心。我在等待着她醉到酒后吐真言的地步。她很快就会和我无话不谈。
我从吧台后面的镜子里,注视着自己的脸。我不喜欢这张日渐消瘦和凶残的脸。我的鼻子太窄,耳朵离脑袋又太近了。我外侧的眼角重叠,这使我有点儿三角眼。通常我喜欢自己的样子,但是,今天晚上,我的眼睛却看起来,就像被锤子钉进眼皮里的小石楔子。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俯身趴在吧台上,下巴搁在手上,低头直视着半空中的酒杯。那让她身体挺拔和面容姣好的骄傲神情,瞬间消失不见了。
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蜷缩在那里,品尝着她堕入谷底的悲惨生活,她低声哀怨道:“他从来不懂得照顾自己,但是他的身体,却强壮得像个摔跤手,有着印第安酋长的头脑。他有一半印第安人的血统。他人一点也不坏,是个很可爱的家伙。安静、轻松、话不多。但他富有激情,是个真正对女人专一的男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这样的人。他得了肺结核,在一年夏天他死了。我的心都碎了。至今我都无法忘记他,他是我这一辈子里,唯一爱过的男人。”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
“比尔。”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狡猾地看着我,“我刚才没说,他叫什么名字。他是我的经纪人。我是谷里最早一批住上大房子的人。我们在一起待了一年多,然后他就死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自从那时以来,我一直觉得生不如死。”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抬起没有眼泪的大眼睛,从镜子里望着我的眼睛。我想回应她那忧伤的表情,但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摆弄自己的脸。
我试着用微笑来鼓励自己。毕竟,我是个好人。我的生活是与流氓、妓女,还有错综艰难的案子,以及和受骗的傻瓜打交道。我窥探着他人的隐私、告密、为了金钱可以不顾一切。但是,我毕竟还是个好人。
我皱起眼角和鼻翼,抽动嘴唇,露出牙齿,但是我笑不出来。我的表情仿佛一只饥饿的草原狼。我目睹过太多的酒吧、破旧的酒店和卑贱的家庭,太多的法庭和监狱、尸检、警察,还有太多的苦痛和折磨。如果这张脸长在一个陌生人的脸上,我不会信任他。我发现自己在担心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究竟会怎么想。
“让那三天的派对见鬼去吧!……”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太太突然说道,“赛马、绿宝石、游艇,都统统见鬼去吧!……一个真正的朋友强过这一切。但是,我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西米恩·孔茨自称是我的朋友,但是,他说我再不能拍电影了。二十五年前我火过,现在我已经风光不再。没有人愿意跟我混在一起,卢·阿彻先生。”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得一点没有错。但是,我对她感兴趣,不仅仅是出于工作。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曾经沧海,最懂得世态炎凉。她的声音不再有从片场里,学来的那些字正腔圆,变得沙哑但令人愉悦。听得出,她的童年可能是在本世纪初的底特律、芝加哥或者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度过的,而且,她出身寒门。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喝光了杯中的酒,站起身来。
“送我回家吧,阿彻先生。”她对我说。
我从凳子上一下子溜了下来,动作轻快得像个跳舞的男人。我扶着她的胳膊。
“你不能这样子回家。你需要再喝一杯来挺直腰杆。”
“你真好。”我听得出来,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语气里的讽刺。
“但是,我不能在这个鬼地方再待下去。老天,这儿真像个停尸房。”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着,转身冲着酒吧的招待喊道,“那些讨人喜欢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难道您不算一个吗,太太?”
在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再次跟人吵起来之前,我便拽着她走开了。我们上楼走了出去。空气中飘着轻雾,霓虹灯笼罩其中。楼顶的天空暗淡低沉,没有一颗星星。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打了一个寒战,我感到她的胳膊在颤抖。
“前面的街上有一家不错的酒吧。”我说。
“是瓦莱利奥吗?”
“好像是。”
“好吧。再来一杯,然后我必须得回家了。”
我打开了她的车门,扶着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坐进车里。她的胸部重重地倚在我的肩膀上,我躲开了。我宁愿要一个普通的枕头,里面装的是羽毛,而不是回忆和痛楚。
瓦莱利奥的酒吧女招待,能够叫得出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名字。她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卡座,并递上了空的烟缸。一个态度和蔼的希腊侍者,从吧台后面一直走来,跟她打招呼并询问拉尔夫·辛普森先生的近况。
“他还在内华达州。”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道。
我注视着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脸,见我看着,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轻轻挥手说:“嘿,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来这里的时候,经常光顾这家酒吧。”
也许是因为那两个街区的车程,或是因为她在这里受到了欢迎,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变得近乎活泼。也许我的判断有误。
“他是个大好人,”侍者说,“我们都挺想念他的。”
“拉尔夫·辛普森先生的确是个超级大好人,”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强调地大声说。
“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点完单后,侍者走开了。
“你给你的这个朋友占过星吗?”我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拉尔夫是摩羯座的。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控制欲强。他的命运悲惨。”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低声喃喃说,“他唯一的儿子在战争中阵亡了。拉尔夫的上升星座是天王星,这制约了他的太阳星座。你不知道那对摩羯座,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不懂。这对他影响很大吗?”
“是的。拉尔夫一直在努力开拓他的精神层面。天王星对他很不利,但其他星座都是顺应他的。这给了他勇气。”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着,侧身向我看来,然后神秘地说,“我真是希望能够给你看一看,我给他装修的房间。在这附近的一所平房里,但是,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
“他现在住在这里?”
“没有,他待在内华达。他在沙漠里有一所很好的房子。”
“你去过那里吗?”
“你的问题真多。”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斜眼微笑着,极力卖弄着风情。
“你不会是在嫉妒吧?”
“你告诉我说,你没有朋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