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来·法拉先生
既然这是她的决定,群众也只好任她去了。负责监管她的姑母还剥夺了她的继承权。她的父亲早就因为庞大的债务郁郁而终了。她的家,也就是环绕着青山绿水的喀莱尔大宅院,最后成了一所学校。
然而经过这十三年的牧师太太生涯,南丝·裴克仍然是这么的宁静详和,美丽如昔。到现在人们还是会说:“你知道的,就是南丝·列丁罕嘛。”
“我来看看有没有鸡蛋,”她说:“可是那不急,不是吗?能坐下来什么都不做,真好。”
碧翠斜岔着眼睛望着她。
“哎呀,碧翠,你的脸蛋儿真好看。”南丝一直高高兴兴地。
“谢啦。露丝说我的脸像一只很名贵的猫哩。”
“至少——不是毛茸茸的那种。噢!我知道她的意思了!是那种脖子长长,毛短短,下巴抬得高高的那种。先锋猫!对了,碧翠,你的脸的确像只先锋猫!特别是你的头动也不动,斜岔着眼睛看人的时候。”南丝放下杯子,又愉快地轻叹一声:“我不能想像那些保守派的教徒会怎么告咖啡的状。”
“告咖啡的状?”
“是啊。咖啡不就像个陷阱吗?比喝酒要严重得多。但是从没有人批评它一声。只要喝上五口,整个世界就变得像玫瑰一样美丽。”
“你喝这咖啡以前的世界很灰暗吗?”
“是呀,简直灰暗得像泥巴一样哩。这个星期我好高兴,因为这是今年第一个星期不用在客厅生火,我不用照料炉火,也用不着清洁壁炉。可是啊,没一样——真的是没一样——事情可以让乔治不把用过的火柴棒扔到壁炉里。他至少得燃十五根火柴,才点得着他的烟斗!房子里到处是废纸篓和烟灰缸,可乔治就是不用,非得把火柴棒丢到壁炉里去不可!他甚至连瞄准都不肯,真该死。火柴有的丢在炉口,有的丢到最里头,总得我一根根捡起来!”
南丝娇嗔地诉说着。
“然后他会告诉你:‘就留在那儿好了!”’“是啊。不管了,喝了莱契特的咖啡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他计较了。”
“可怜的南丝。这些劳什子基督徒!”碧翠故意帮腔。
“成年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邀请卡快要送去印了,总算告了个大段落。成年礼那天,先是近亲在这儿吃饭,然后亲朋好友都在农场那头来个大舞会。对了,你弟弟艾力的地址怎么写?”
“我没记住他最近的地址。回头我帮你找找。他几乎每写一次信都换个地址。我猜他老是交不出房租,让房东撵出去。当然,他也并不常来信。他总是没法原谅我没嫁给有钱人,让他没法子留在他住惯了的房子里。”
“他现在还演戏吗?”
“不晓得。他在沙维戏院的一出笑闹剧里轧了个角色,演不上几星期就下台了。他太有个性了,戏路老是太窄。”
“我也是这么想。”
“艾力演来演去,只能演像他那样的角色。碧翠,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亚叙别家的事多单纯,多好照料。你们家没出什么不肖子。”
“华德不就是一个吗?”
“绝无仅有的一个。说真格儿的,华德堂弟现在怎么样?”
“还不是瞎混。”
“还在教堂当差吗?”
“才不呢。当泥水工吧。反正是卖劳力的活儿。”
“其实华德也还不错。他只是时运不济罢了。可是啊,说起列丁罕家的不肖子,可真的是糟糕透了。”
她们就这样无拘无束地静静地坐着,想着她们各自的亲人们。碧翠的年龄比她眼前这个朋友大得多,几乎要长她一辈。但在她们的记忆中,每一个阶段都有彼此的影子。列丁罕家的孩子经常在亚叙别家的莱契特家园钻进钻出,像在自己的家一样,亚叙别家的孩子在列丁罕的喀莱尔家园也是如此。
“这一阵子我常想起比尔和娜拉来,”南丝说:“如果他们还在世,现在不知有多开心。”
“是啊,”碧翠若有所思地应声道,眼睛不禁移向窗外。那一年,乍然听到那个消息时,她正面对着一模一样的景致。差不多正好是这个季节,也正好是这个时刻。那时,她站在客厅的窗前想着:这个家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也许比尔夫妇会觉得他们在欧洲其他各处旅游所看到的,还及不上这个家一半可爱哩。她还想着娜拉经过这一阵子休息,气色是不是能好一些——自从生下这对孪生姊妹,她的体力可衰退了不少。希望自己这个代理管家还称职,同时她也很高兴第二天就可以回到伦敦过自己的日子了。
最小的一对孪生姊妹正睡着,几个大的在楼上梳洗,等着迎接爸妈回家,并和爸妈一起吃晚饭。碧翠已经答应他们,今晚不必太早上床睡觉。再过大约半个小时,比尔夫妇的车子就会顺着菩提树夹道的迤逦小路来到门口,他们就回到家了,到时候,大伙见了面,谈谈笑笑,彼此拥抱,交换礼物,说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会打开收音机的。“今天下午两点从巴黎飞往伦敦的班机,”播报员的声音一点感情也没有,“搭载九名旅客与三名机组成员,在飞过肯特海岸后不幸坠毁,机上没有一人生还。”
没有一人生还,一个也没有。
“他们对孩子的照顾多尽心啊,”南丝说:“最近我特别地想念他们,看,西蒙都快二十一岁了。”
“我倒是特别想念柏特。”
“柏特?”南丝似乎一下子会不过意来。“噢,是啊,对了,可怜的柏特。”碧翠有点奇怪地看着南丝:“你差点忘了这孩子了吧?”
“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而且——嗳,我想人们总是会故意把不忍心想起的事抛到脑后吧。比尔和娜拉他们的事儿也是够叫人伤心的,但毕竟这是可能发生的——我是说,这是生命中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可柏特——就不一样了。”她沉默了半晌:“我故意压抑自己不去想他,现在我甚至不太记得他长的样子了。他跟西蒙两个人,和露丝跟珍妮一样长得很像吗?”
“哦,没那么像。他们并不是同胞双生。只是像一般的兄弟一样,不特别相像。只是很奇怪,他们俩比露丝跟珍妮要更合得来。”
“西蒙好像已经不怎么被这件事困扰了。你想他会常记起这件事吗?”
“他最近必定是常常记起这件事的。”
“那倒是。不过十三岁到二十一岁毕竞是很长的一段路。我猜即使是孪生兄弟,记忆也都会变模糊了。”
碧翠没话可答。他在她的记忆中会变模糊吗?这个心地善良而严肃的小侄儿,要是他还活着,下个月应是他继承产业的时候了。她极力地在记忆里搜寻他的小身影,可是如今在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这孩子虽然身子发育不太好,可仍然是十足亚叙别家的后代。长相当然像这家人,可是没有太鲜明的个性。此刻,当她想念起柏特时,所能记住的只是:他是个心地善良而严肃的小男孩。